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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開始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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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我寫了一百多萬字的小說、電影和電視劇本,第二年遭了報應,陷入寫作危機。老實講,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機,我對自己的寫作生活包括所寫的東西產生了很大懷疑。我記得很清楚這一動搖發生的時間、地點,那是一天上午11點多鐘,在東三環邊兒上西壩河副食商場門口,我經過那裏去喫一個飯。那天,是初夏,陽光很好,眼前有氤氳的光霧,我走在這之中一下腿就軟了,用小資產階級女性誇張的腔調形容,我認爲我崩潰了。當然我沒倒下,躺在當街,還在走,但腦子裏轟然而至的都是些飛快的短問句:我這兒幹嗎呢?我這就算——活出來了?我想要的就是這——眼前的一切?
忽然對已經得心應手,已經寫得很熟練的那路小說失去了興趣,覺得在得心應手間失去了原初的本意,於很熟練之下錯過了要緊的東西。那是一個明白無誤的虛點,像襪子上的一個洞,別人看不到,我自己心知肚明:我標榜的那一路小說其實是在簡化生活。
這是往好說。嚴厲講:是歪曲生活。什麼生活也是百感交集莫衷一是,爲什麼反映在小說中卻成了那麼一副簡單的面孔,譬如說:喜劇式的。這其中當然有文學這一表達工具的本身的侷限:故事往往有自我圓滿的要求,字數限制使人只能屈從於主要事態的發展,很多真實顧不上。也因趣味導致。北京話說起來有一種趨於熱鬧的特點,行文時很容易話趕話,那種口腔快感很容易讓說者沉醉,以爲自己聰明,因而越發賣弄。若僅僅要尋個賣點,換幾聲喝彩,應個景,那也沒什麼。但,不瞞各位,我還是有一個文學初衷的,那就是:還原生活。——我說的是找到人物行動時所受的真實驅使,那個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隱於表情之下的,原始支配力。
因爲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第一反應。因爲行動往往是曖昧的。因爲思想機器過於複雜,一點點剝離,你也未必料得到你何以會那麼反應。這牽涉到動機。未必你都能瞭解,參得透你筆下的人物。未必它不會當喜卻悲,遇愛生恨,——哪怕那人的原型就是你自己。動機失察,行爲不軌,淨剩下預設好的戲劇性,跟着現抓的喜怒哀樂跑,到哪兒算哪兒……光好看了,結果是事後總排解不開一個自問:原來是這樣嗎?
難受的還不光是這個。就因爲沒捯出根兒,揪着自己頭髮飄在半空,就有人把你往溝裏帶,替你總結出一套活法兒,說你就是這個,還得到普遍認可。我說的還不是罵我那些人,我跟他們的關係很簡單,就是立場不同,思想感情格格不入,他們罵我那些話倒大致不差,偶爾差到姥姥家去,也無關痛癢。我說的是喜歡我的,待見我的,拿我那東西當寶的。在說下面那些話前,我要先聲明一下:我這是對事不對人,只是想把一些誤會已久的事澄清一下,把不相干的東西擇一擇,可能不公平,但沒有藉此貶低他人成心噁心誰的用意,請讀者明鑑,當事人見諒。
我說的是趨時而作,根據我的小說改編和我直接編劇的一些影視劇中的典型化了的人物形象。演員很成功,深爲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我也喜歡,像喜歡別的凡能使我發笑的喜劇角色一樣。若說這一類形象是我小說所提供,所獨創,卻不敢當。這是無功受祿,掠了別人之美,那不過是另一些聰明人在借腹懷胎。
他們那是另一路北京人,怎麼說呢?可能是真善良吧,有一點小小的狡猾,極善趨利避害,最大的本錢是將“善解人意”掛在嘴邊,貓着腰做人,什麼也不耽誤,肚子裏的算盤打得別人都能聽見,小有激動便以爲那是深情了。
好人哪,這種性質的人在生活中有益無害,進入公共領域大都可做大衆寵兒,但出現在我的作品中就是誤會。就是表錯情。就是影視藝術再創造的結果。影視不同於小說大概也就在於那體現的是一個集體意志,很多人蔘加勞動,最終都參與了意見,在角色身上傾注了自己喜愛的品質,最終還你一個陌生人。當然,影視於今首要在於牟利,受歡迎便是成功,你要問我原作的想法,我沒這意思,寫那麼多廢話就爲了給大家樹一個好人。正如批評者所言,我寫的都是痞子。那些貌似熱情的話都是開涮。這種涮人的惡癖基於一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是的,自以爲了不起,有折騰勁兒少立身之才,淪入社會底層而不自知,肉爛嘴不爛,於話語中維持自大,像活在夢裏,依舊卓爾不羣,睥睨衆生。是愛裝大個兒的,是流氓假仗義,也有點不甘寂寞,然而,還就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笑容可掬的所謂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