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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了。午後經常電閃雷鳴,驟然降下瓢潑大雨。下雨的時候在房間裏睡午覺十分享受,睡眠既深且沉,到了起牀時間怎麼叫也難以醒來。
孩子們都只穿着一條小三角褲衩,整個夏天光着膀子和腿,脖子撲着痱子粉,像剛消過毒的小樹苗。他們都長了半頭,也顯得更知道和大人合作了。當你和他們談話,會發現他們能說很多人話,除了日常用語還夾雜着一些革命單詞“毛主席”“天安門”“無產階級”“萬萬歲”什麼的。到秋天他們該升入中班了。
方槍槍在生活自理和組織紀律性方面進步很大。雖然還是尿多,但也大都集中在晚間,喝水多了和玩得過於疲勞的時候。他長開了一些,頭和身的比例不那麼接近,五官也勻稱多了,看上去可算清秀,頗得一些路遇的大人喜愛。他的頭髮偏黃,長鬢垂耳,不知道的人常常把他當做小姑娘。阿姨跟他的家長講了多次,讓他們給方槍槍頭髮剪短,夏天留這麼長的頭髮容易生痱子。
大禮拜回家,他爸爸帶他們哥倆去逛對過的翠微路商場,用冰棍把他騙進理髮館。一看見那些白衣白口罩細菌部隊打扮的人,每人按着一顆人頭奮力切削;一圈陸海空官兵引頸受戮低下高貴的頭任人宰割;方槍槍先心驚肉跳。聞了一會兒臭烘烘熱燜燜的頭油、發渣兒、肥皂水的味兒他就暈了理髮館,跑出來吐,吐了一地小豆乾飯和黃瓜炒雞蛋。再怎麼拖也不肯進去了。方際成講不通理,當街拍了他兩下,他就哭成個高音喇叭,惹來一些隨軍家屬指責解放軍不注意影響虐待幼女。氣得方際成拉着方超揚長而去,“幼女”一路哭一路跟,險些被另一些隨軍家屬當走失兒童送到交通崗。
下次講好條件,滿足了方槍槍一切正當或不正當的要求,一走到理髮館門口他又兩腳生根不上臺階。沒打就開始哭,誰見誰心軟。
方際成對阿姨講,這孩子他沒辦法,每次進理髮館都像送他上法場。先讓他頭髮那麼長着,實在不行扎小辮,等他媽媽有空兒了再收拾他。
唐阿姨心說:打呀。你不是會張牙舞爪來老虎那套——還是分人。自己家孩子是人,別人家孩子都是王八蛋。
與他們家熟識的張副院長也在私下講:不是理不了而是不想理。這家人沒女孩,在南京的時候就喜歡把方槍槍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樣,一兩歲進保育院前還給方槍槍梳過小辮兒。
唐阿姨激憤地講:就是慣孩子嘛。越是小戶人家越是愛把孩子養得嬌滴滴的。小唐發現這是一條規律。保育院也有不少孩子父母是高級幹部,也沒見誰當個寶似的。還不是交出來就不管了跟參軍一樣,隨保育院怎麼調教。這樣風吹過雨打來的孩子將來才能曲能伸,坐得金鑾殿,進得勞改隊。
“糖包”要不是文化程度低,寫自己姓還常缺筆畫,真有心寫一本中國版《教育詩》與各位專家好好切磋切磋。當下她就立志,捐棄前嫌拜奉天女子國民高等學校開除的李阿姨當文化教員,從人口刀手尺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