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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槍槍頂着一頭德國鋼盔式的齊耳發在夏日的陽光下跑來跑去,有風的日子長髮飄飄,誰見了都要說“這女孩兒長得有意思”。他也很美,受了抬舉似的。沒事雙手分開擋住眼睛的鬢髮掠向耳後,歪嘴吹吹額頭的劉海,東施效顰,女裏女氣。好像木匠進了音樂學院拿鋸的手也有機會拎弓子了——很得意自己跨入了另一個領域。
保育院的女孩子普遍比男孩子發育早,身體靈活,頭腦清晰,無論是認生字學唱歌跳舞蹈都比男孩子領會快,記得牢。她們也更講衛生,更禮貌,待人接物更有規矩。男孩子還在沖沖殺殺,她們已經在玩複雜、更有情趣的遊戲:過家家、看病、餵飯什麼的。其中一些發育尤其快的,更是落落大方,人在幼年便顧盼流眸,自有一番成熟。這些早熟女童每日裏梳妝打扮,花言巧語;表達能力、社會經驗明顯高同齡男孩一截兒。阿姨喜歡她們,大量啓用這一類女孩充當密探和小頭目。在方槍槍性別意識尚且朦朧時,只覺得這些女孩是集體中較爲優秀的一羣像官場上的紅人兒大學裏名教授的得意門生,十分仰慕,一直在發奮盼着有朝一日魚目混珠混跡其中。
方槍槍深信自己是在追求上進,向好孩子看齊。他也想讓阿姨待見,委以重任。誰願意總招人鄙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學好有罪呀?
女孩子的身體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保育院的孩子都沒特別當做一個祕密或一種奇觀。實際上她們過分簡樸的線條在漫不經心的眼光中很容易遭到忽視。方槍槍有時起心打量她們全在於什麼也看不見,一說起女孩子怎麼長的就茫然。自己在明處,她們在暗處,平白無端就覺得喫了她們的虧。大家都是新中國的少年兒童,團結友愛,何至於她們得天獨厚,長得那麼經濟、輕盈、便於活動。尤其有時方槍槍翻牀欄硌了一下蛋,安然走在路上被大人出其不意掏一把襠,越發覺得自己這一嘟嚕肉多餘、礙事、暴露身份。我們班男孩中高洋的陰莖異乎常人,豆莢般飽滿鼓脹,阿姨們也引爲一奇,沒事便指着說笑,搞得他成了保育院名人。經常一些無聊的男大人走來參觀,很多手摸來摸去,有一次摸發炎了,腫得紅豔。方槍槍不留神看了一眼,留下病態、畸形的印象,心中更是嫌惡。
後來胡亂受了些進化論的影響,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就瞎造句:女孩先進化沒了,男孩還沒進化完。
方槍槍時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一張潔白的瓜子臉——葵花子;彎彎的黑眼睛,不一定很大,但務必雙眼皮;鼻樑很直,薄若餐刀刃,可用來切豆腐;鼻頭是尖是圓,他猶豫很久,最後選擇不尖也不圓,翹起來。嘴是櫻桃小口,不能窄於鼻翼,像哥哥那樣——搶飯時很不方便。
他還要一個香菸過濾嘴長短的人中;一瓶葡萄酒粗細的脖子;可盛一滴眼淚的酒窩;像枚紐扣縫得熨帖的肚臍;十根麪條一樣的手指;兩條吧凳般的長腿。
他不要所謂身體曲線,只希望自己全身上下像根無縫鋼管渾圓緊湊,白璧無瑕,拎得起放得下,一絲不掛也不丟人,到那兒展覽都是可造之材。
最早他這些想法是照着陳南燕想的,後來幾經修改,超出了原型。單純拷貝陳南燕,因爲實物總在,一比樣品,贗品就不像了。無論本人自我感覺多好,陳南燕一到如同豎起照妖鏡,方槍槍自己也覺得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