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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屁股最佳場所是公共澡堂,放眼望去一覽無餘。院裏宏偉建築之一就是一座大澡堂,那是全院男女老少洗洗涮涮的地方。週五是女澡堂,週六是男澡堂,週四開放給保育院大班的孩子講衛生。至於中班以下的孩子,只能回家坐澡盆,公共澡堂沒他們的份兒。
洗澡的日子是孩子們的小狂歡節。可以玩水,游泳——澡堂裏有一個注滿熱水的大池子,第一個看見的人會說這水清澈見底,最後一個爬上來的人回首四顧只能形容自己“剛從肉湯裏撈出來”。那水蒸氣嫋嫋,沒有一百度,也接近七十度,人們成羣結隊下去說成“下餃子”極其貼切。如果一個外國人混雜其中,歇後語就叫做“涮羊肉”。太像一口準備煮什麼的鍋了。我一直認爲北京話的“泡澡”是個口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煲澡”。每次站在這鍋老湯前我都覺得自己是塊生肉,要站在鍋邊一點點投入,煮熟一截兒再來一截兒,坐在開水裏禁不住呻吟,輕輕划動手臂,蹲着在水裏走動——如果你樂意把這稱爲一種泳姿的話。
那是一種飽含痛苦的享受。每寸皮膚都經受着意志的考驗。疼纔會輕鬆,麻木才能舒展,快感和痛楚都像針一樣尖銳,同時鼓點般刺激着你,每一個都難以忍受,哪一個都難以割捨。較之電擊、射精那等劈頭蓋臉猝不及防的震撼,這悲喜交加的感受更加客觀,更大面積,更便於細細體味。
這時你可以仔細丈量你的耐受力,它像物體一樣有形狀,一紙薄或一磚厚,隨便使用什麼計時方法都能方便地計算出它消失的速度。那樣你就瞭解自己是個什麼人了,不必在日後受刑時裝好漢,有些組織的機密能不打聽儘量別打聽,免得當叛徒組織受損失你自己也不好。我就是在這種熱鍋裏失去將來做一個革命烈士的理想的。當我被燙得幾乎失去知覺時,內心也不無悲痛地意識到,自己再不可能給黨做交通員或領導一個城市的地下工作了。
每次都是興沖沖、大義凜然地下水,悲觀失落地爬上,第一感覺:涼;第二感覺:爽;接着憂心忡忡向其他孩子打聽:蘇軍、美軍哪家部隊軍紀好?
我發現不單是我,幾乎所有男孩都對把自己脫得精光興高采烈。能看到自己的身體這對本人也是難得的機會。這就像偷自己的錢,大人們給我們一些零錢,又不許我們花,那錢只能藏在儲蓄罐裏以數字的形式存在,現在這錢拿出來了——我們互相打量,看不出這身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光溜溜的肉棍子,還沒一棵樹分杈多,也沒結着可愛的花朵和珍稀的果實,假如把頭砍了,沒人認得出哪截身子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
比較可疑、鬼鬼祟祟的就是那個屁股。平時我們不大見得到它,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總是一閃即逝,匆匆而過,在最熱的天氣人家都亮出來了它也深藏不露,像下水道總蓋着蓋子。
它也很拿得出手嘛,胖乎乎長得很體面,比臉平整,比後背光溜,比肚子也只多道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點不寒磣。那時方槍槍還小,沒開始發育,一些器官功能不明以爲僅僅是個撒尿的出口,怎麼觀察也只發現屁股在人體上位置突出,把它當做核心機密,被它的表面襟懷坦白所迷惑,產生了一些錯誤的同情心理:這麼動人的一段身體爲什麼總用布罩起來,讓人家一年到頭見不到陽光。又不是鑽石鑲的,人皆有之,大同小異,用物以稀爲貴也解釋不通。瞧把它捂的,多麼蒼白。
他深爲自己乃至大家的屁股打抱不平。這隻說明了他和我的無知,現在想來很慚愧。很簡單,這不是屁股的問題,與它無關。單隻一個屁股,我想就像馬一樣天天露着也無妨。關鍵是它還有個鄰居,這鄰居乃是天生罪犯,你必須從小就習慣將它單獨監禁,否則日後你將有大麻煩。
人的身體長得如此不科學,百獸之中沒一個這麼不自重的,即便是同樣用兩隻腳走路的鵝也不像我們那麼無恥——把生殖器懸掛在身體正面。假如我們不採取一些隔離措施,那麼,從開天闢地到如今,我們互相彼此連一句正經話也不會說。更談不上發明創造,修鐵路蓋工廠,改善人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