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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在小隊鼓一陣陣晴天驟雨般的鼓點聲中,學生的大隊人馬源源不斷走出來。他們打着一面面火炬金星紅旗,人人上白下藍脖子扎着紅領巾,徒手,很純良,有紀律,相當尊嚴。一定要比喻的話,就像一支簡裝的拿破崙時代的法國軍隊。
在這麼一支有着古老儀仗、旌旗、鼓樂、清一色着裝的大軍面前,歪戴大殼帽、腰扎皮帶、斜插玩具手槍,自以爲武裝到牙齒的方槍槍活像個小丑。自己也覺得很業餘,沒品位,差着不止一個檔次。很多29號的大小孩子煥然不同地在隊伍裏走過。他看到張寧生高晉方超陳南燕時尤爲眼熱、不憤、神馳意迷。
帶我玩吧,他站在馬路邊無聲地懇求,讓我也能這麼紅裝素裹,嚴肅、認真、凡人不理,一齊擺臂、抬腳、昂首闊步——咱們都很牛逼。
他想要那身白藍制服,要那根紅帶子。像所有心智未開的人,他產生了一種數量崇拜,慕大狂情節,只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這麼想的同時伴生一股自甘輕賤的衝動:急於抹殺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顛顛跟在後面,讓撲誰撲誰讓咬誰咬誰。
那類特別想歸類,特別想表現表現,露一手,讓人一眼相中的念頭特別強烈,強烈得接近痛苦,如果他有足夠的表達能力,他會把這憚侃成一個偉大的召喚。
所以,讀書識字,十分次要,要緊的是趕快跟大夥搞在一起,當個有組織的人,有自外於人的裝束、鐵的紀律、無數同志和一面可以全心全意向其敬禮的華麗旗幟。
那天,他在小學生隊伍裏還看到一些奇怪的女人,她們也穿着少先隊的隊服,繫着紅領巾,腰身很粗,燙着短髮,混在純潔的孩子們中間,顯得老謀深算。他猜到這些女人大概是傳說中的那種叫“老師”的人物。有關她們,人們的議論很多,常常是一面倒地說好話,除了黨和人民就屬她們高尚。一說像乾媽:絮絮叨叨,愛管閒事,時不時給孩子一些好處;一說是魔術師:小孩子被她們黑布一蒙,再變出來性情大異,再也不會淘氣,有的變成一塊磚有的變成螺絲釘有的變成房樑柱,社會主義建設都用得上;一說手很巧,尤其會種菜,又當陽光又當雨露又當肥料又當蜜蜂,也叫“辛勤的園丁”。這諸多說法引得方槍槍天真幻想:她們是活神仙。
方槍槍畢恭畢敬地仰望着經過他身邊的老師,不知哪一個將是自己的日後恩人。這些相貌平平的婦女看上去並不那麼神奇,也毫無熱愛農業生產的跡象。老實講,她們臉上有一種方槍槍十分熟悉的神態:敝帚自珍、假客氣、眼睛朝天——和保育院那些比較生猛的阿姨常見的表情並無什麼不同。方槍槍一下反應過來,明白一個大家從來不提卻始終明擺着的事實:說一千道一萬,老師是學生的上級,長官,管你的人。
這就對了。這就是爲什麼凡經過老師手的人一提她們就激動,就結巴,只好唱,或者押韻,好好說都不適合表達對她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