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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小學因路得名。和它同名的還有一所中學,一片商場。毛澤東有一句優美的詩:帝子乘風下翠微。常給方槍槍幻想:兩個悲傷的皇帝女兒來到我們這一帶,躑躅彷徨,像小學生一樣不敢過馬路,最後哭死在路邊,埋葬她們的那片樹林就叫公主墳。經毛主席這麼一番感嘆,翠微小學也像是有來歷的,不是隨便什麼人胡亂起的名字。
方槍槍舔着冰棍隨父母在翠微路商場閒逛時,屢屢不經意地走過那小學的門口。小學門前有新華書店、黑白鐵門市部、土產日用雜貨商店和一間巨大無比的公共廁所。星期天這兒是熙攘喧鬧的商店街僻靜的一角,只有廁所靜靜散發的臭味和校門口那幾株高大楊樹的嘩嘩葉響。站在新華書店臺階上能看見校門內那塊寫着字的白粉影壁,字是繁體、豎行、紅油漆塗得龍飛鳳舞,方槍槍認不全,只讀得出頭尾:好好……向上。
有時,方槍槍溜進無人看管的大門,走到影壁前端詳那幾個字。他繞着影壁走,發現影壁背後也寫滿字,同樣是繁體、豎行,字體瘦硬,顯見不是一個人的筆墨。方槍槍仰着頭使勁辨認,窮腸搜肚也只認出並列的四個“……毛主席的……”,這已使他滿足。
當他轉身,便看到一部分校園,那是一所很大的紅磚堆砌的院落: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很長的紅磚牆;微微拱起的紅磚甬道鋪在地上拐向四面八方。無人的中午,這院子也像是在沸騰,很多窗戶在閃爍,陽光密集墜落都能看到那針尖大小的形狀,掉在地上像砸進一行行金光閃閃的銅釘。這毫無內容然而熱烈的景象使人莫名地感到振奮,油然而起一些嚮往,像無聊的人路過一所熱鬧的醫院,很想住進去當幾天病號。
翠微小學是方槍槍將要上的學校。29號的孩子到學齡大都要進這所小學唸書。有一種說法,這小學最早是29號、通信兵和警衛一師三個院聯合建的子弟小學。歷屆學生除了這三個院的孩子,只有一個牛奶公司經理的兒子和一個翠微路商場書記的女兒。這使方槍槍對這小學很覺親暱,似乎它是29號的一個分號,一塊海外領地,而他自己則如早許了人的黃花閨女,一想起“翠微”二字就像聽見了愛人的名字,怦怦心跳,紅着臉幻想未來的日子。
上學——這對方槍槍意味着一身制服,一個身份,農民有了城市戶口,從此是個正經人:學生。再不是什麼“小朋友”。
這很不一樣。去年,大一班的小朋友都成了“學生”。他們穿上了白襯衫藍褲子的制服,每人都有了一個帆布書包。本來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突然之間就有了差別。他們無一不顯得傲慢,忙忙碌碌,跟“小朋友”說話也是一副屈尊降駕的樣子。有的乾脆就不理人了,好像“小朋友”都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似的。方槍槍很傷心但也服氣,因爲“學生”就是顯得高“小朋友”一等。
有一次,唐阿姨領着方槍槍他們去北門外馬路上看大汽車,正碰上翠微小學的學生從商場裏出來。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不知爲什麼這些學生那麼鄭重其事,擺着全副儀仗招搖過市。
最先看到的是一面從百貨商場和蔬菜大棚之間飄出的鮮豔校旗,接着看到旗下一個胖小子一手叉腰一手揮舞着閃亮的儀仗杆神氣活現走出來,他後面是一排排挎着小隊鼓的漂亮女孩子,一排排孕婦一般挺着大隊鼓的高大男孩,一排排手持銅號的少年號手。他們隊形整齊,服飾統一,手裏的鼓號光彩奪目,像宣傳畫上走下的人物,行進在雜亂的街上十分好看。每走出一段路,他們便一齊發作,鼓號齊鳴,造成整個地界兒沸反盈天的氣氛,行人過客紛紛駐足。
剛一聽到那陣高亢、明澈、有如嬰兒響亮啼哭的銅號音,方槍槍的心就被他們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