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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七歲,還沒讀完小學一年級。世界在我眼裏只是公共汽車一站地:公主墳——翠微路。我以爲天下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大兵營,男人都是軍人,女人都是老師和醫生,小孩長大了也都要參軍。
我是少先隊員、班旗手、學習委員、副中隊長、三王。學習成績優異。
我不愛自己的父母,家庭觀念也很淡漠,習慣集體生活,自己洗臉,自己刷牙,自己搶飯喫。你可以說我很獨立,很會察言辨色,打自己小算盤。
我的偶像是胡老師。夢中情人是陳南燕陳北燕姐妹和吳迪。但我一次也沒有勃起,前一個只是單相思,後三個都曾追打。
沒人跟我過不去,我也沒有迫在眉睫的難事。除了李阿姨那一腳讓我喫過大虧,我的一切危險和生死考驗都發生在夢和想象當中。夢中的歷險豐富了我的感情,使我變得少年老成、色厲內荏。
我信仰共產主義,那東西很具體,是一個類似購物中心的大廈,有形形色色的飯館、超市和遊樂場。每天黃昏放學,看到鋪滿金光的復興路向東西兩端無限延伸,就想那大廈正在這條路某一頭搭建,我這輩子肯定趕得上建成開業。
那年從始至終,我的家鄉公主墳一帶都是一派無動於衷的太平盛世景象。
那時全球還沒有溫室效應這一說,北京的冬天很冷,大雪紛飛,我們經常踩着沒膝的雪去上學。教室裏沒暖氣,只有一個燒着燒着就會自動熄滅的煤球爐子,我坐在後面穿着棉鞋也凍得要不停跺腳。從那時起我的後腳跟就年年長凍瘡。教室窗戶上結着厚厚的冰霜,屋外房檐上垂掛着長劍般晶亮透明的冰溜子,我們常常掰掉冰溜子的尖兒當冰棍喫。
我的耳朵也長了凍瘡,最想有的就是穆仁智那種能套在耳朵上的毛皮護耳。我有一頂“坦克帽”。那是民品廠仿軍品生產的童帽。說是坦克帽是兒童的誤稱,那帽子額頭有兩個鐵皮風鏡裝飾更像戰鬥機飛行員的帽子。這帽子冒充皮帽,其實是人造革,裏面一層栽絨,戴上倒不難看,好像懂點技術似的,只是一點不保暖。
我的棉襖是件花棉襖。說它花,是指補得五色斑斕,不是真有一朵朵美麗的花。那是我哥哥穿小的。我的罩衣和褲子也是我哥哥穿小的,袖口褲腿接了一圈圈顏色相近的布像鉛筆的橡皮頭,領子膝蓋屁股這些老摩擦的地方還一塊塊釘針腳密實的大補丁,擱今天不用化裝直接就可以上街要飯,準有人給。印象裏穿過的唯一新衣服是一件三個口袋的燈芯絨上衣,顏色忘掉了,有一粒粒碩大的有機玻璃釦子。那布很結實,摸爬滾打也不破,可以發給偵察連的戰士當作訓服。我想這大概是當年颳起的一股窮風。衣衫襤褸破破爛爛成爲一種美德化身。這本來是報紙扯的一個蛋,但那年頭,全國人民爲了緊跟什麼都照過了弄。你襪子破,我渾身上下沒一件整衣裳,看誰窮得過誰。時尚嘛,以貧驕人。我這已經很奢侈了,還有罩衣裏邊還穿褲衩背心。我見過慘的。玉淵潭湖邊有一所羅道莊小學,學生都是四季青人民公社社員的孩子,一到冬天他們就空心光板只穿一件黑棉襖,放學出來黑壓壓一片像羣落了地的黑老鴰。每當讀到毛主席那一著名詩句“黑手高懸霸主鞭”,我眼前就會浮現出羅道莊小學同學們的身影。知道的是放學,不知道的還以爲暴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