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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夜裏也在下,映得屋裏一片寒光,昨晚擦過的水泥地遲遲不幹,剛找出來的棉襖棉褲支棱着壓在被子上,像玩累了的小孩橫七豎八趴在人身上,一翻身就往下出溜。暗中拉響的火車汽笛聲比平常夜裏要近許多,似乎向牀開來,夢裏那機車是一顆巨大的虎頭,拖着長身子撞倒海軍圍牆,犁開一排排平房,一頭趴在42樓下。方槍槍夢中驚醒,不敢做聲,爸爸不在家後他已習慣做了噩夢不聲張,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是不要再睡,生怕一閤眼那塌天大禍繼續發生。
方槍槍再醒過來已是早晨,滿牆大白,處處反光,以爲已是中午,夢裏那奇怪的刷刷之聲貫穿到現實世界使他想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披着被子站在牀上往窗外看,海軍那邊的幾條路上都有大人揮舞着大竹掃帚掃雪,掃過之後的路口堆起一些雪人,有人還在用鐵鍬拍拍打打。
他穿着棉毛褲下地去廁所站在馬桶邊撒尿,尿是黃的一圈泡沫。全家人合用的牙膏已經卷到頂,想擠出牙膏必須用倆大拇哥發狠地猛按一氣。總是學不會按醫生建議順紋路豎着走刷子保護琺琅質,總是橫拉硬拽一番,沫子還沒起,就漱嘴了。一口牙膏水不留神嚥進喉嚨又涼又膩甜得極不正經真切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噁心。窗外大喇叭和屋裏半導體同一個人在說話音速不同像是結巴而且住在盆地周圍充滿回聲。
媽媽的嗓門也是早晨的熱鬧之一,像很多鳥在屋裏飛來飛去:脖子脖子……耳朵耳朵……左眼。方槍槍覺得她很神奇,是那種能隔着牆看到你的愛克斯光眼無處不在想偷懶根本不可能。他一遍一遍擦着自己,搖頭擺尾照着鏡子覺得裏邊這孩子長得挺白淨。
方槍槍穿上棉襖,蹬上棉褲,人立刻變得敦敦實實很憨厚的樣子。試着走路感到褲襠有一厚托兒,夾着,捂着,老想騎馬蹲襠。同樣笨重的方超抓住他腳下猛使絆兒。
領釦領釦……鉤兒鉤。媽鎖了自己臥室門出來那嗓門突然拔高感覺這整齊的女人一下急了。
太勒。方槍槍翻着白眼作窒息狀。
別裝!媽痛斥,手一下伸過來,帶着蛤喇油味兒,不許解開像小流氓。
每天她一定要嚷嚷得自己大怒怒髮衝冠,這才踏實、圓滿、罷休。方槍槍和方超做過小測驗,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了不給她可乘之機,沒用。她還是嚷好像早操京劇唱家兒起牀必吊的嗓子。有一次她實在挑不出毛病哥兒倆太完美了急不成竟愣在那兒,如同對手不搭戲下不了臺的演員,結果大家都遲到了。沒轍。可見一個人要是一貫正確慣了旁人只好經常賣些破綻否則誰也收不了場。
急過了,等於喫好了,媽開了門一個箭步衝了出去。這媽有點風風火火,也許小時候叫狼追過,一走就不會回頭,不停腳像擰了發條一門心思向前你在她腳下點一炸彈她也不看一眼。小哥兒倆很響地摔門,下了一截樓梯就在樓梯窗前原地踏步製造一種奔跑的動效,一邊解領鉤領釦散着露着脖子小翻領的意思他們在等媽那最後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