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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注:“錘”即四川俚語中最粗俗的穢語。)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臺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喫。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臺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譁衆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裏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纔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裏,手指頭輪流去鼻孔裏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扮演者(2)
更新時間2009-4-22 15:04:57 字數:3872
從事情宣佈後,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牀,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着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裏默唸:“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牀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的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裏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舉止的不可一世,絕不屬於錢克。這一刻他披一件舊軍大衣,下襬掃來掃去像個大氅;手指間夾一截香菸,往脣間送時,那微微凝結的眉心透出一抹兒輕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現在他走的步伐,叫做“龍行虎步”。最初幾天沈編導幫他總結這步伐的特徵,並編出三種節奏,以操令喊着他練。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給自己喊操令,而這一會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靈附體。錢克納悶這個脫胎換骨竟在一夜間完成了。
除此之外,他讀書、寫字、練書法。共產黨黨史總算讀完,一本字典從方的給他翻成了圓的,並且每一頁都飛張起,合不住了。他每天還寫一百遍《婁山關》,現在只要他一碰那枝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他將寫得滿意的貼上牆,牆貼沒了,就貼上天花板,無休無止,天地一色的《婁山關》。他的書法也見長進,雖然醜惡,但醜得不卑瑣不零碎,醜得氣吞山河。他感覺自己跟錢克越來越遠,除了夜裏還做錢克那些沒出息的夢。
偶爾,他聽錢克這名字被人喚時,會一陣子神志飄忽;飄忽之後,他還會遲疑。他不情願認領這個“錢克”了。
食堂的王師傅和小朱司務長仍是錢克長錢克短;他遲疑,他倆就拎着刷鍋把子攆他:“錢克你裝不認得我?你五個月不交伙食費你就不認得老子了?”他總在所有人喫完飯之後才進食堂,獨坐在狼藉的餐桌上喫剩菜。沈編導禁止他跟大家一塊喫飯,一塊練功,尤其禁止他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祕的地方,沈編導想以隔離來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祕感。
他於是決定不去食堂喫飯。食堂很破壞他的情緒。他對沈編導說應該喫炒米、炒麪,或者紅米粥、蕎麥粑粑。沈編導一打腦袋,說:“對了,毛主席當時就喫這些!……”她當天中午讓女兒把飯給送來了:一個粗瓷大碗,兩塊蕎麥粑粑,漆黑爛炭,上面堆着鮮紅的醃辣椒。毛澤東當年往往只喫一塊粑,把另一塊省給警衛員或馬伕喫。他便也只喫一塊,瞪着第二塊心思像翻燒餅:喫,還是不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