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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編導的女兒叫小蓉。小蓉從沒把他當個人,來了把碗往門臺階上一跺。他聽見這聲跺就來端碗,對她笑笑。小蓉從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樣垂下。他不甘心,伸手去拍她頭;她不必看,頭便十分準確地躲過了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脊樑朝他,一會兒仰頭看看天上的鴿子,一會低頭看馬路上跑的車。她趴在走廊欄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時他從她脊樑上看見她在笑,安靜的、夢一樣的笑。
然而這個第三十天的早晨,小蓉對他的態度變了。她把那碗紅米粥放在門階上時還如舊:那麼厭倦地一跺。但她眼睛從他的腳、他的腿、他巍峨猶如雕像的軀幹升上去。她終於微仰起臉,看到了他的面龐。她戰慄一下。她看見的是一張自負的臉容;是那種認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衆生的自負。她看到那雙眼微開微合、似笑非笑,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將兩手扶住門框,臉倚在手上。他從沒見過如此嬌憨的小姑娘。
他走過來,舊軍大衣揮灑出他的神威。他像一隻猛虎一樣步態持重,有一點慵懶。猛虎急什麼?整個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臉一哆嗦。他想,小蓉千萬別脫口叫出“錢克”來,小蓉把指甲放到嘴裏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兩人被一扇鐵柵欄隔開。小蓉突然開口,說外面大街上貼了許多《婁山關》演出廣告。廣告是他整個的臉,背景是毛澤東那首詞通天貫地的狂草,寫在金色的烽火上。一個省的人都曉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變得十分伶牙俐齒,也不是一貫的孤傲、病懨聲調。她見他微笑,又說:“演出的票全部預定完了!頭一個月的票全部賣完了!……我媽說黑市上十張雞蛋票(注:七十年代許多副食需憑票購買,如雞蛋、白糖、豬肉。一張雞蛋票可買十隻雞蛋,是一戶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換一張足球票,十張足球票才能換一張《婁山關》票!”
他點點頭。他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藍褲子。褲子是她九歲那年做的,因此褲腳有五道摺痕,一道比一道新。顯然是每年按她長高的尺度放長一截,一共放長了五次。所有在成長髮育盛期的孩子都有這種“五年計劃”褲子。褲子使她更顯得細高細高。當天夜裏,他坐在古老的鄉村油燈下,腦子裏遲鈍地浮現小蓉病貓似的美麗模樣。
他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