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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街口來了個吹糖人的,一街都是熱的黏的甜空氣。小學生們上下學都站住看一陣。難得有買得起的,一旦誰買,學生們都要喝一聲悶彩。然後那個得了糖人的孩子滿身披掛着羨慕從人閃出的南道走出,嘴裏咋唬:“別碰我別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兒老命!”孩子們護駕一樣就都離去了,總是隻剩下小嬋。
小嬋那時六七歲了,塊頭極足的一個排場女孩。她眼跟着吹糖人的手走,兩掛鼻涕伸伸縮縮,太出神時她也不費事吸它們回去,只翹出上脣去抵擋或緩衝。大起來,她那樣子翅起的脣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對事物的知覺都在這脣上。陰天時,她姥姥兩隻小腳亂絆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卻已幫吹糖人的扯起風箱來,臉漲得通紅。
“人家花多少錢僱你拉這大個風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吹糖師傅慌着開脫自己:“誰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轉向小嬋:“我叫你拉沒有?”
小嬋搖頭,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裏的貪圖。姥姥便伸手來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爐子上,兩隻手去護臉,先觸了燒得要融的爐壁,拔回手,掌心兩塊皮就留在爐壁上了。
哭聲像宰小豬,吹糖師傅送了個糖宮燈給小蟬,說那糖宮燈他少說熬進去三兩糖,也別讓孩子枉受一場痛。
多年後,我們還有人記得小蟬那哭以及那盞代價慘重的糖宮燈。“你咋地它了?”我們問她:“喊啦?”她否認有過這事。
她十二了,懂得有些事是該抵賴的。那是文革尾巴上,搞不清怎麼就消逝了肉、蛋、糖。沒了這三樣,糧耗得特快。春天大人們就揉我們出門櫓榆錢打槐花去。小嬋成把地將槐花掬進嘴,翅出老遠的脣邊都是泥污指痕。我們說活該人叫她饞丫頭,槐花給她喫成炒米花了。又問她槐花沒到家就讓她消化了,她姥姥拿什麼蒸餑餑。
她只渾頭渾腦地笑。也不知是她在這兒喫飽,勒出糧給姥姥,還是姥姥慣於盡她足喫足長個兒,她不懂去分擔大人缺糧的憂,只拿槐花當零嘴。她與我們年紀相仿,個高出一頭,跑動起來,胸脯顫上顫下,不像我們一身於緊。跑熱了,她脫掉麻衫,裏面一件點點花布馬夾,搓洗得紗一樣薄,比光身子含蓄些。她常是這身裝束在她家門口洗衣服、搔頭蝨、望街景,有時就幹着眼,像空着心又像滿心的事。那樣站站,不久就有醜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