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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追上來幾步,車卻從她肩旁猛一抽身。撲空的盲女子跌倒了,紅蘋果全翻在雪地上,紅得污了,像雪地潰爛了一片。
少尉之死(1)
更新時間2009-4-22 15:08:41 字數:3141
最初一個溜尖的、帶戲腔的嗓門喚“被告”時,少尉不知被喚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個有着土得讓他難爲情的名字,四年軍校才褪去渾身泥腥,肩上扛的兩塊硬牌能讓三十來條年輕漢子噎住嗝、夾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長”的少尉了。
那嗓門再次順四壁環遊,拖着些似乎與他有關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傢伙收攏精神,認清了這個稱呼。“被告”是我。這稱呼一圈圈環遊上升,頓時地,他感覺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許多,像小時見的大廟殿,那高壓出他的矮來。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溫順地認領了它。“被告”就是這麼個東西:有着一顆滿是深淺不一發茬的腦瓜,兩個酸臭的胳肢窩。一張白臉白得像漚在膠皮雨靴裏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僅有他站着。還有他身後兩個全身披掛的軍人也站着。他們不是站着,是被威風、莊嚴、正義架着,架在他身後。刑車上,他們並沒有對他唬臉,他們平和、淡漠,臉上表情去得乾淨之極。而這平和淡漠使他連喘重氣都不敢,生怕一絲毫動作都會弄破它。
隨他視線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塊白牌,上面是黑字“審判席”。黑字均勻地、一下下地錘着他的眼睛。很快他發現,被錘着的實際是他腦子。
少尉還發覺自己的嘴半開着,像村裏鄉親看戲,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過的飛機那樣敞着兩片嘴脣。我不能這樣。他使勁將下脣往上收攏,使的勁使他牙關也抖起來。不一會兒它卻又無力地與上脣脫開,拖垂着,像他渾身所有部位一樣,若沒這層地面托住,它們統統會無限地垂下去、墜下去。就這樣,在接受“被告”這個陌生稱呼時,少尉還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個快活地罵人,吹着口哨撒尿,饃饃一來信就樂得渾身癢癢的少尉沒了,現在像人一樣站着、活着、喘氣兒的是“被告”。誰告的我?那個一聲沒吭死了的王有泉?那個活着時要麼滿嘴廢話,要麼嘴抿得像條癒合的傷口的司務長?不是的,他倒下時僅僅喉嚨裏發出微小的“咕咕”聲,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兒。
“被告劉糧庫,男,現年二十五歲,原xx部隊獨立營少尉排長,山西省定縣劉莊人。……”正對他臉,審判席的白牌子後面豎起一個人來。那人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擎着幾頁紙。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幾頁紙裏。所有的,除卻屬於饃饃的。一個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簡單地被講述:“男,山西定縣劉莊人……”足夠了。那就足夠引發其餘的全部。不必去講述那裏的原怎樣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論它長出什麼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親前頭刨出腳丫大的紅薯,母親拾着拳頭大的,孩子們則捉出指頭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鍋空時,秧子便是惟一內容。秧子被有梗有葉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葉地屙出來。少尉仍記着那東西狠狠順着他薄透的胃腸掃下去,一路扒淨他僅存的、有關“喫”的美好記憶與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