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饃饃是她家第四個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長本來就長的臉,對慚愧不堪的她媽說:“你還不如給我生下個麥面饃饃!”後來饃饃到軍營看他,臉皺着說:“你天天有饃喫了還叫人饃饃幹啥?看你那些兵沒笑死!”
“那你想要個啥名兒?”
“問我呀!我倆誰上縣城讀高中,誰上了軍校?”
兵們再笑,他就說:“你丫挺的笑!”他那時能用半口北京話罵人了,意思是丫頭養的:“她叫墨墨!墨墨,怎麼啦,象徵求知慾!”這幾年報紙上鋪天蓋地是“求知”、“自學成材”之類的時代詞兒。
“劉犯糧庫,於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軍需倉庫
僭越。軍需倉庫。他突然舉目環視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個人討論“僭越”與“貿然進入”之間的區別,它倆是否具有同等嚴重的定義。我只是趁沒人時不聲不響進去的,對吧?況且那不是什麼軍需倉庫,不過是緊挨庫房的一間小屋,對吧?……
少尉的目光最後停在一張女性臉上。那臉小於所有的臉,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臉纔會這樣乾淨,這樣不掩飾驚訝,不迴避他無賴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幹下那一切的。我沒想到王司務長回來得那樣快,我也沒料到我手那麼重。我活這麼大沒動真格打過誰,不是那號狠人。連軍校最狠的柴教員罰我負重長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裏拿槍瞄瞄他。我什麼也沒對他幹。他虐待所有農村子弟,罵我們笨得像屙牛屎。畢業典禮上,他還笑着杵我肚子,說:“他媽的,小夥子!那年準是糧食欠收,你爹送你入軍校的。軍校伙食好,你上這兒長個兒來了。看看,長了不少不是?”他當時湊我那麼近,我一拳準砸崩他的臉,像砸崩個脆西瓜,讓它紅的白的一下淌散開。可末了我也沒動他根毛兒。我真不知道王司務長那條命會一下就敲沒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嗎?……”
那孩子樣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會兒再抬起,她仍那麼看他;雙手捏了拳擠住臉,輕微吊起兩頰的皮膚和眼睛,兩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攤紙,看不清空白着還是被寫上了什麼。她就那麼把他看着,人人都這樣把我看着。他正被人的視線網住,不得動彈。而她是不同的。他認爲她的不同,並不完全因爲她是這場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軍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樣的看讓少尉覺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讀他,讀他腦子,讀他心思。似乎對於她,他的邪惡和兇殘就得這麼費力地、兩眼不錯神地讀。難道他不覺自己的某一部分隱晦難懂嗎?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會在回營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貓一樣無聲地向右一竄。右邊一條小路通司務長王有泉的獨立王國,裏面有冰箱、電視,營長夫婦常在出那門時打着啤酒嗝兒,司務長的臥房兼辦公室緊挨一排給養倉庫,裏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壓縮乾糧,七十年代的野營罐頭,八十年代的大米、麪粉、風乾臘肉。
少尉見記載着他劣跡的紙終於被翻過一頁。至多再翻兩次,就能到達有着紅色圓印的那頁。他看得見最後一頁紙背上透出一灘紅暈,人在按下它時過飽地蘸了印泥,或過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運就被按定在那塊紅色裏。那是一個紅的、熟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