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巖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敏芳,我們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在一起說話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心貼着心,喃喃細語,不會被人打擾,也不會打擾別人,這樣從容、盡情地擁抱着敘談着,哦,一晃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我心裏從未這麼安靜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小成,咱們的兒子,他終於離開我尋你而去了。誰能想到像他這樣健康的軀殼竟會先我而成爲你的伴影?可惜他的靈魂並不像軀殼那麼健康,也許不能隨你在天堂久駐。
我們不止一次談論過天堂、地獄、命運和人生。從我們兩心相許那天起,老天爺就像是把一切都註定了似的,看去貌似偶然,其實在劫難逃。假使父親不是因爲搞到了一點大米讓全家喫了頓飽飯,就不會給日本人抓了“經濟犯”;假使我不是替在牢裏做下病來的父親抓藥,也不會在“同仁堂”門口讓警察抓了伕子;假使不是那警察有個把兄弟在綏遠當軍官,我當完了伕子也不會被充了壯丁,也不會再被那軍官派到青島去運海貨;假使晚去半個月,我大概也就跟着董其武將軍反了水,而不會被錢師長留下當廚子,以致漂洋過海幾十年不能反顧。命運對我們真是苛刻透了。在那邊,我常常一個人渴酒發瘋,罵天罵地,如果天地間尚有一絲公平之念,也不該對一個小民的一生這樣草率這樣無情的。
你信奉上帝,我敬過菩薩,可你看不見幸福的天堂和樂園,我也找不到極樂的東土和西天。而今天,現在,就在這個安寧的夜晚,我們難道不是同在一塊淨地之上嗎?我們都是“輪迴圖”上的投生兒,茫茫苦海的倖存者,佛說九九八十一難之後,福星自然返照。周圍是這樣安靜,窗外的夜丁香開了花,花氣襲人。身上蓋的,身下鋪的,又厚又暄。二勇今天曬了被子。如果那場煤氣中毒的浩劫是我的最後一難的話,那麼二勇,便是我的福星了。
對了敏芳,你見過二勇嗎?他就住在咱們那條衚衕的西口。你在的時候他還小,也許沒有印象了,高高的個兒,不如小成那麼結實,卻是漂漂亮亮一副眉眼。我沒想到小成長大了會胖成這樣。我走的時候他才六歲,又瘦又黃,和他那隻可愛的卻又先天不足的鴿子一樣病弱不堪。
還記得那隻鴿子嗎?深灰,青靛,卻毫不給人烏暗的感覺,它的脊背看去那麼光滑、柔和。你一定記得我原來執意不準小成養它,一來怕孩子玩物喪志,二來那年頭紈絝們爲養鴿子尋釁打架的事層出不窮,我不想惹是非,爲此孩子哭過好幾次呢。他愛那鴿子,勝過喫穿,常常久久抱着它喃喃低語,簡直視爲小小知己,可以託之以心。對於這種童貞的、近於神聖的愛的萌芽,身爲人父,我不能一味扼殺。後來我們一直養着它,就像家裏的一口人似的養着,我不知道這多病的生靈後來究竟活了多久,我叫警察綁走後再也沒有聽到它的音信。
敏芳,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情景,就在前門外的“同仁堂”門口,幾個警察擰着我的胳膊,小成又哭又喊抱着我的腿,鴿子撲棱棱從他懷裏驚恐地飛出去,警察使勁踹了他一腳,他還是抱着我的腿死也不撒手。啊,我的兒子!他抱着我,就像是你在抱着我,是我的親人,我的家,生我養我的北京城在用力地抱着我,不讓我走!六歲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可你知道嗎?當那幫沒有人性的東西硬把小成拉開的剎那,我就像落水人突然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的木頭似的那麼絕望,我那時候就想,大概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見不到家,見不到北平啦!
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啊!
轉眼快四十年過去了。一懷愁緒,半生離索,當一切成於既往,我們在自己心造的天地中幽幽重聚,但願能夠十分平靜了。然而我無法忘記那些年,多少次夢寐之中見到你,見到小成,見到我們常常路過的文津街、三海上的金鰲玉蝀橋、煤山、那古舊而親切的東四牌樓啊!親人、故鄉,蓬山咫尺,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一樣在夢中流連,每逢夢破人醒,悲從中來時,我常常會鑽心地痛感到人世間的無味和自身的渺小、孤單。說實話,要是沒有對你,對小成,對故鄉的懷念寄託,我一定沒有這麼命長。
剛到臺灣那幾年,你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幾十萬軍隊突然擠上那個孤島,當官的靠一口美國麪粉養活着,當兵的足足三年沒喫圓過一回肚子。北方人在那兒水土不服,個個一身膿包水泡。想家呀,想老婆孩子呀,真是離恨千端,別愁萬種,光我們一個師部,自殺的,兩個,瘋的,一個。我同屋的張大全,瀋陽人,把手榴彈捆在肚子上尋了短見,留下幾行絕命詩,當官的繳去不準大家看。其實當官的也想家,錢師長就整天盼着叫着想打回去,巴望着美國人能幫着打回去。他家客廳裏高掛着古詩條幅:“願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杯土”。耿耿於懷,吟詠起來,聲淚俱下。而我們這些當兵的呢,想的就簡單得多——只要能回去就行,別管是打回去,跑回去,還是投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