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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軍隊整整幹了十三年。從教書匠淪爲火頭軍,斯文掃地,已全然顧念不得。我從三等兵一直幹到上士,上士又分三等,我幹到最高一等。到了1960年,我們這些鬍子兵退了伍。那陣子,成羣的外國人擁進來開工廠、辦商店、設銀行,把臺灣搞得熱鬧起來了。我進了中山北路一家名叫櫻樓的餐館工作。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是日本東家,老闆叫淺沼,對我不錯。敏芳,我想你一定不會怪我竟然願意給日本人做事吧。殺父之仇,刻骨銘心,自然不敢一朝忘卻,但是,和咱們同文同種的一個大國,總不會洪洞縣裏沒有好人吧?咱們和日本的仇,是和那些想叫咱們亡國滅種的瘋子們的仇,用不着和善良的東洋百姓過不去。世界本來是挺安靜的,就是讓那些瘋子們搞得瘋狂了。
淺沼先生的性子有時有點暴躁,但很重義氣。他知道我的身世後,拍桌子大罵過那些綁架我的警察們。我們在一起共事好幾年,彼此以誠相待。日本和臺灣斷交後,大批日本商人紛紛東渡回國去了,他也把櫻樓託付給我,帶着太太走了。到了1970年,索性把這家餐館送給了我,不過那時候櫻樓已經爲他掙夠了錢,從裏到外都老朽了。
我就這樣安身立命許多年,倒也顧全了溫飽,就是總想你們。
我也養了一隻鴿子,做爲一種嚮往,或者說是一種憑弔……那鴿子也是灰色的,灰色中帶着點青靛,它的咕咕叫聲和小成的那隻灰鴿尤其相似,聽了令人神往。它喜歡轉動着靈巧的脖子東張西望,也常用滾圓的眼睛出神地看我,我們經常這樣久久對視,我看出它是想和我說話,只是說不出聲來。啊,那簡直就是小成的化身。它陪着我,度過了那麼久那麼久的日子,那些日子裏給我幫助最大的,除了淺沼先生,就是它。
不,我並不是因爲從淺沼先生那裏得了餬口延命的飯碗而感激他,爲了櫻樓的興隆,我畢竟付出了無愧的勞動。我要感激的,是淺沼先生在我命運的轉折中所起的作用。我現在能夠躺在被二勇認真曬過的又厚又暄的褥子上,在這瀰漫着丁香花醉人氣息的夜晚,與你,我的紅顏薄命的亡妻,幽幽相聚,一敘生前死後,如果這一切在命運中早有伏線的話,那麼淺沼先生,便是這伏線的一端。
那時候淺沼先生已經開始和大陸做生意,我就託他尋訪你和小成的下落。二十年中,你給我託了無數次夢,說你和孩子都還健在,只是亂世之中輾轉流落到一個不爲人知的偏僻地方去了,無數次醒來,我都記不清那是個什麼地方。
在一個悶熱的黃昏,我印象很清楚,天像是要下雨,深灰、混濁。淺沼先生突然來到櫻樓,告訴我他在北京尋找你們的經過。我那時都顧不上照例的寒暄,光是木呆呆地盯着他的嘴巴,心裏害怕,膝蓋直哆嗦,擺手想叫他快說,又想叫他等一等,容我鎮定一下再說。那瞬間我腦子裏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湧出一千個或兇或吉或悲或喜的結局,連那隻善解人意的鴿子都察覺出情形不對,惶惶不安地飛到我的手上,尖嘴用力敲打我胸前的紐扣,彷彿在問:“怎麼啦,怎麼啦?”
淺沼先生拿來了你的照片,是你去世的前一年照下的。眉目依稀,無情歲月雖使紅顏老去,但以往的音容宛在,呼之欲出。敏芳,你雖有青春之身不肯再嫁,情願守幾十年的寡拉扯小成等我回來,可你終於沒能等到我,我知道你在煎熬中盼望着共敘團圓的一天,只是實在熬不住才先去了,我能想象到你彌留時的心境,我彷彿已經看到了你走時頻頻回首,喫力地向我張望的模樣。敏芳,要不是爲了小成,我們愛情的見證和結晶,我們血肉和生命的延續,我那時就該去跳海,爲什麼要活到現在?
淺沼先生也帶來了小成的照片,是小成和他太太的結婚照,彷彿他們早就算定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正是失去你的時候,不肯褻瀆我的悲痛,所以照得過分嚴肅,穿着也太素樸,以至於完全不像個結婚照。淺沼先生說,這是他們1971年照的,已經過去四年了,現在的小成比四年前還要胖一些。淺沼先生還說,當小成聽說我還活在臺灣時,樣子很驚慌,如同活見鬼一樣。是啊,他和我分別的時候才六歲,也許早就想不起世間還有這麼個父親了。
可是不,淺沼先生搖着頭,他說現在大陸上的情形頗有些古怪,“海外關係”統統被看做是一種極不光彩的事情,人人噤若寒蟬。其實對臺灣人來說,這是不難理解的,這兒的人同樣也怕沾上“通共”的邊。可是,我們畢竟是親人,是父子啊!孰能沒有天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