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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他就是被這種優越的生活嬌寵慣了的,以致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咣的一聲來到眼前的時候,他便像個不諳水性的孩子被一下子拋進洶湧的大海那樣無以自援。父親第一次被強迫敲着鑼遊校時,那張慘白的臉給他帶來的刺激,幾乎是他的年齡所難以承受的。那幾年“人下人”的日子完全改變了他,到現在他都習慣地不敢大笑、大叫、大喜、大怒,無論高興還是生氣,都不敢撒開來幹,都要瞻前顧後,看着周圍的臉色,留着充分的餘地。也許小時候受了刺激和壓抑的人,都會落下這種夾着尾巴做人的後遺症吧。
他從那張照片上移開眼睛,往黑暗中看看,叫了聲:“白白。”不一會兒,下面窸窸窣窣響了幾下,“白白”用它尖尖的小爪子勾着牀單上牀了,徑直地走到他的胸脯上,漫不經心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趴下了,舒服自得地打着小呼嚕。
他和父親都喜歡貓,原來因爲白天家裏沒人才一直沒養。去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一開始,父親在學校裏實際上被奪了職,等於在家賦閒了,這才下了決心,索性徹底閒情逸致,養!貓是他跟父親一起去一個熟人家裏挑的,他喜歡白毛的,而父親卻看上了那隻純黑的,爭了半天,還是父親讓了步,他們把“白白”抱了回來。父親還開玩笑說:“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父親也喜歡“白白”。
他在牀上躺了一會兒,想着該去洗把臉,鋪牀睡覺,可身子卻懶得動彈。他想想剛纔大福子的話,心頭忽然有點發熱。大福子是向來不通政治的,現在居然也在關心着十一廣場上的事態,在施、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中,竟蘊存着同樣的感情與愛憎,細想起來,的確是激動人心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不愛總理呢。
鄭大媽是鄰近幾個院子的聯合向陽院主任,常在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走動。難道街道上已經傳達了什麼“精神”了嗎?可細琢磨一下,他又覺得不會。因爲對廣場上那些花圈,除了在市公安局辦公室編的《社情動態》裏被褒貶含混地提過幾句外,還沒有見諸任何正式的和權威的文件,局裏的頭頭們也都未曾做過任何公開的明確的評價。看來,鄭大媽的所謂“傳達”,即便不是空穴來風,也不過是誇張之辭罷了,老太太自從當上向陽院主任以後,小題大做,已屬常事,難怪大福子都要噎她了。
然而這件事的本身,恐怕也難以稱其爲小題。大福子是準備去廣場的,萌萌、季虹、安成他們也是準備去廣場的,過幾天就是清明節,帶着不謀而合的默契到廣場去掃墓的人誰知有多少?這一股股細細的暗流到那時會不會聚爲澎湃的洪水?市裏的頭頭和中央那些人該怎麼想?會不會像鄭大媽聽到的傳達那樣,把這些統統看作是破壞批鄧運動?他突然覺得答案似乎明擺着,那些個頭頭們一定會這麼想的,連徐邦呈,甘局長不是也認爲是外國特務機關派進來破壞批鄧運動的嗎?
徐邦呈潛入南州市的任務到底是什麼,雖然現在局、處兩級都沒有對以往的結論做出更動和說明,但周志明卻覺得這實際上是一個並沒有真正解開的謎。頭兩次審訊,他是參加了的,徐邦呈兩次撒謊撒得都不高明。特別是頭一次的供述,低劣得簡直無法自圓。誰能相信,像他這樣一個非法越境,而且已經深入到南州這樣的腹地城市來的特務,僅僅是爲了泛泛蒐集沿途所見的一般性情報、搞幾份不公開發行的地方報紙呢?不要說周志明自己,就連頭一次參加大案審訊的陸振羽和小嚴,也能一眼識破其詐!
周志明這幾天倒是常常在琢磨從徐邦呈身邊繳獲的那幾件東西——僞裝成素描本的密寫紙、僞裝成去痛片的密寫藥、藏在鋼筆裏的密碼、印在民用氯化乙烯膠紙裏的盲發電臺收聽時刻表,還有那3131……64元人民幣,這些東西都是準備派作什麼用途呢?如果“三月計劃”是假的,那麼縫在手提包夾層中的那張地形圖和僞裝成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的信號機這兩件直接用於“三月計劃”的物證,又該作何解釋呢?
第二次審訊是在大部分物證都已檢驗出來以後進行的,按照段科長的佈置,審訊中他們沒有做記錄,錄音機也是藏在審訊臺後面的。因爲對一個尚未繳械的特務來說,錄音機和記錄員都會使他變得小心翼翼,說話增加斟酌。這對審訊自然不利。然而,儘管那次審訊的氣氛經過這樣刻意淡化,可段科長的發問卻仍然是咄咄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