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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重慶來的人,走在街市上都會注意到,小客店門口掛的紙燈架子上面,寫了“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十個字。久之,這“雞鳴早看天”也就成了一般人的日常習慣。
早上起來,推窗一望,好天氣有好天氣的打算,壞天氣有壞天氣的打算,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至少是各人心裏會有一點估計的。
區家父子兄妹,在樓上談了半夜的話,並未解決任何一個問題。到了次日早上,依然各各要去爲生活而掙扎。第一個起來的照例是這位無工作的區老太爺,起牀之後,立刻推開窗子向外面張望一番。他這窗子外面,正對了起伏兩層的小山巒,山外是一道小江,入秋以後,平常總是濃霧把江面隱藏起來的,有時把兩層小山也都蓋起來。今天這霧黑得像青煙一般,連窗子外一個小山坪也罩得沉沉不見。人在霧中過久了,對晴雨也有點習慣上的測驗。霧若是白得像雲團一般,便越濃越晴得快,儘管早晨九、十點鐘,伸手不見掌,而中午一定紅日高升。霧若是黑的,便在一二日之內,沒有晴的希望,更黑些,便要下雨了。但一陣雨之後,必定天晴,這也是屢試不爽的。區老太爺對於這種氣象學,不但有生活的體驗,而且逐日筆之於日記簿中。現在他看了天色一遍,斷定今天是個陰霧天,從從容容,把衣服披着,一面扣鈕釦,一面開大門,出去徘徊在大門外路上,只管向通大街的一頭張望着。
幾分鐘後,一個送報的人來了。區老太爺正是等着他,迎上前去,接着一張報紙,趕快就展開來。一面看,一面向裏走。因爲不曾戴上老花眼鏡,只好先看看報上的題目。頭一道大題目,便是“鄂西大捷,斃敵逾萬”。另外一個副題是“我空軍昨襲武漢,炸燬敵機五十架”。老頭子一高興,在大門口就喊起來,“痛快,痛快!炸燬敵機五十架!”將報放到堂屋桌上,自己便進臥室去找老花眼鏡。無如桌子上、牀頭邊、破書架上,幾個常放眼鏡的所在,都沒有找到,便高聲問道:誰拿了我的眼鏡?誰拿了我的眼鏡?“口裏這樣說着,手不免撫在胸前,這卻觸到口袋裏有些支架着的東西,索性伸手到衣袋裏去一掏,眼鏡可不是在這裏收着嗎?他哈哈的笑了一陣,戴上眼鏡看起報來了。看了一遍,見亞雄走出來,便將報交給他。亞雄笑道。老太爺,我現在並不看報,我每天看的報,也許比你老人家要熟透幾倍,每日在機關裏的時間,都消耗在看報上。我何必忙着在家裏和大家搶報看呢?我倒有一條更重要的消息,要報給你老人家,就是……”說着走近一步,低聲向他微笑道。
“缸裏米,不夠今天中午一頓了。”
這裏順便交代一下:區家弟兄三人,只有亞雄有太太,並且已生了孩子。他又是個公務員,有平價米可領。所以全家日常喫的,幾乎都是他領來的平價米。
卻說區老太爺看到報上登着那勝利的消息,就非常高興,滿臉都是笑容,現在大兒子一說家裏沒有米,不由得把臉上的笑容完全收拾乾淨,因道:“沒有米,那有什麼問題?去買就是了。”他說着這話,未免聲音高了一點。亞雄皺了眉道:“你老人家叫些什麼?”亞男由屋子裏答着話道:“這是我們不好,把大哥弄回來的米,都喫光了。那沒有話說,這責任應當讓我和二哥三哥同負,立刻籌一筆款子,買兩鬥米回來。”說着她右手扣鈕袢,左手去理鬢髮,慢慢的走出房子來。亞雄道:“你不要多心,並不是說你們把我領得的平價米喫了,我就不高興。事實上,我不能不預先告訴父親一聲。回頭我們都走了,讓他一人在家裏着急。”亞男道:
“告訴了父親,父親就不着急嗎?”亞雄道:“那就表示我們已經知道了,既知道,當然我們會在外面想法子的。”亞男道:“我說實話,大哥把平價米拿出來讓大家先喫了,已盡了義務,不能再要你想法子湊錢買米。今天買米是我們的事了。你不用過問,儘管安心去辦公吧!”
大家一陣爭論,把亞英也吵醒了,聽到是說米的問題,便插嘴道:“我前兩天就注意到了,不成問題,今天的米歸我去買。午飯可以煮得出來嗎?”亞雄道:“不但午飯可以煮出,便是晚飯也可以煮得出,剛纔我是說得過於嚴重一點。”亞英道:“那我更有騰挪的工夫了。在下午六點鐘以前,我準扛一袋子米回來就是。”亞男道:“我也應當去想點辦法,以防萬一。”
大家正在堂屋裏討論這個問題,西門德卻由二樓欄杆上伸着頭向樓下看,點着頭笑道:“昨晚上說得餘興未了,今天一大早又討論起來。”區老太爺昂了頭笑道:“我們家裏人口多,米的問題是最大的威脅。除了討論這個,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假如是問題很簡單,米出在米店裏,缸裏的米還可以喫兩餐,就不必費神:提早二十四小時來商量。”這時區老太太在屋子裏面,推開窗子伸出頭來望着,低聲笑道:“老太爺,洗臉吧,熱水已給你端來了。”老太爺已知道老夥伴的用意,望着樓上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方纔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