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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霧季加着天陰,日子越發的短。這裏電線斷了,又沒有一盞街燈,只是五點多鐘,已黑得看不見走路。左右鄰居,有的亮着燈籠掛在樹上,有的亮着瓦質的油壺燈,系在長鐵柄上,插在土牆縫裏,有的將蘿蔔作墩子,插上一枝土蠟燭,放在地面,都紛紛搶着整理東西。離這裏不遠,便是幾百級坡子,爬到大街上去的。黑暗中,看不到坡與懸巖,但見若干點火光,在暗空裏上下搖動,可想附近鄰居們也正在搬東西走。
亞雄只管把動用傢俱陸繼向破屋子外搬出,卻未曾想到晚上搬東西走動的一層困難。這時,亞男的那些女友都走了,她見全家人一晚都不曾喫飯,便將破屋子裏掏出來的白鐵壺,在小茶館裏買了一壺開水來,另外又將舊報紙包了二三十個冷燒餅帶回,一齊放到搶搬出來的一把木椅上。然後提了一隻白紙圓燈籠,向自己家人團坐的所在,都照了一照,見大家分坐在鋪蓋卷或箱子上,因道:“現在什麼東西也不能搬出來了,媽和爸爸,先喫一點燒餅,就去住小客店吧。這裏的東西,只好由我和大哥看守着。天色漆黑,就是多出錢也找不到搬夫了。”亞雄在籃子裏摸出一隻缺口飯碗來,篩了開水,站着喝,因道:“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在露天裏過夜?你們都去住小客店吧,有我一個人在這裏看守着就夠了。”大奶奶在黑暗裏道:“那也只好這樣。不過我勸你把那件破灰布棉衣穿上,穿寒酸點,也沒有什麼人看見。”亞雄道:“這個我知道,你也喫兩個燒餅,晚上孩子沒奶喫,也要吵的不得了。”說着,把那破飯碗遞給大奶奶。於是亞男提着那隻燈籠在手上,照着大家悄悄的喫燒餅,喝開水。
這在這時,有人叫道:“不好了,下雨了。”那雨點聲,隨了這吆喝,的篤的篤打得地面直響。在這災區的鄰居,正還不少,立刻大人咒罵聲,小孩啼哭聲,東西移動聲,鬧成一片。老太爺在黑暗裏沒有主意,百忙裏摸了一條被單,從頭上向下披着,因跺腳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亞雄道:“據我看來,你兩位老人家,還是帶着小孩子先走,趁石頭坡子還沒有泥漿,趕快上坡。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幾處滑極了,這黑夜裏爬不上去。”老太爺道:
“我們走了,你怎樣呢?”亞雄道:“我有辦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傘,在雨裏站一夜。亞男,快點,快點,雨下大了,快引他們走吧!”亞男道:“大家跟我走吧!”老太太道:
“我們走了,讓亞雄一個人在這裏淋雨嗎?”亞雄見那燈光閃照着雨絲,是一條條的黑影,像竹簾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跺着腳道:“大家爲什麼還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正在這時,大奶奶抱着的那個孩子,被雨淋的哇一聲哭了起來。老太爺雖然疼愛兒子,卻知道小孫子更不能淋雨,便道:“好,好!我先送着你們走,回頭再來。”於是接過亞男手上的燈籠,就向上坡的路上走。亞男一隻手提了日小箱子,一隻手挽住了母親的左臂,緊跟了這燈籠。
百忙中誰也沒想到這燈籠是紙做的,大雨裏淋着,把紙溼透了,益發的不經事。老太爺又忙着要早些達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燈籠晃盪了兩下,突然熄了。大家只“哦喲”了一聲,眼前猛可的烏黑起來。這個坡子兩面,全是空地,沒有人家的燈光,街燈又遙遠地在半天裏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點。這裏黑得伸出手去,幾乎看不清五指。
在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衝,石級上已浮起一層泥漿。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聽到腳下踐踏了唧唧喳喳的響,隨時可能跌倒,誰又沒有打雨傘,戴雨帽,雨絲儘管在身上注射着,雨點打在臉上,陣陣冰涼,水由頸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卻也不容停留。老太太既害怕,心裏又焦急,更喫不了這樣的苦,一陣心酸,眼淚便紛紛滾下來。在這黑暗中,自然誰也看不見誰。這裏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間,抬頭看看坡上,燈光相距甚遠,大家在雨絲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沒有人理會老太太在哭。
正在萬分無奈中,坡下有兩叢燈火擁上來,也是逃難的鄰居,肩上扛了鋪蓋卷,手裏打着燈籠,挨身過去。區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寶筏,哪肯放過,立刻跟了燈火走。其中有個人說:“天也和敵人一樣殘暴,把我們災民都變成魚了!”這句話倒引起老太爺另一種感想:同一疏散,這個時候西門博士卻在河南館子裏喫瓦塊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