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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家幾個人在雨淋中隨了人家這一叢燈火走,既走不動,又怕走遠了會離開人家的燈火,只好狠命的爬坡子。到了坡子半中間,有截平地,左右有幾家木板支架的小店面,其中有爿小茶館,半掩着門,裏面露出燈光來。區老太爺道:“不必冒着雨走了,我們在茶館子裏躲躲雨吧!”說着,放棄了那有火的行人,向茶館裏走。區老太太巴不得這一聲,首先進了屋檐下。這茶館小得很,平常是把三張桌子放在門外平地上賣座。這時把桌凳都搬進屋子來,因之桌面上倒豎着桌子,前面一排三副座頭,都不能安身。大家也不問店內是否賣茶,一直走了進去。腳上的泥,身上的水,把假樓的地板,倒淋溼了一片。屋樑上懸着一盞三個燈頭的菜油燈,照見屋角落裏坐着一個漢子,口裏銜了旱菸袋,先是瞪了大眼望着,後來等大家走到裏面來了,才起身擺了一隻手道。“不賣茶了。”區老太爺道:我曉得你們不賣茶了,我們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難民。露天裏站不住腳,到這裏躲一躲雨。平日我們也常到這裏喫茶,劉老闆就不認得我了嗎?燈下另坐了一個女人,兩手捧了一隻線襪子在補底,聽了這話,便點點頭道:“歇一下兒嘛,歇一下兒嘛!”
區老太爺走到屋裏,又伸頭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皺了眉回來,向大家道:“這樣子,雨是不會就停,我們大家身上都打溼了,必須找個安身的地方,弄點火來烘烘衣服纔好。”那茶館老闆銜着旱菸袋,走近前來,對他們看了一遍,向門外指着道:“再上一段坡子,那裏有一座賣面的棚棚,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裏去想想法子吧!”區老爺對他這個善意的建議,還沒有答應,卻聽得前排桌子角里有人插嘴道:“別個要能走的話,他不會上坡去找旅館,爲啥到棚子裏去?”
老太爺回頭看時,原來是那桌子倒豎過來的桌腿,擋住了燈光,那裏正有一個人躺在長板凳上呢。這時,那人坐起來了,看上去是個苦力模樣,舊藍布短襖,用帶子攔腰一系,頭上紮了一道白布圈子,臉上黃瘦得像個病人,也沒有怎麼介意。那人倒先失驚道:“呀!原來是區家老太爺,你受驚了!我知道你公館炸了,下去看了一趟,沒有看到人,想是你們走了,朗格這時候冒了雨跳?”老太爺聽他說出這串話,好像是熟人,卻又不怎麼認得。及至他走近,燈光照得更清楚點,這纔想起來了,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長面前替他講過情的楊老幺。因問道:“你病好了?”他道:
“得了老太爺那兩塊錢,買了幾粒丸藥吞,今天擺子沒有來。五哥,這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區老太爺,真是好人!”
那茶店老闆聽了這話,兩手捧了水菸袋,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這楊老闆是我們老幺,昨天多謝老太爺救了他一命。”區老太爺上了歲數,多少知道社會上一點情形,在他們一個叫“五哥”,一個叫“老幺”之下,已瞭解他們的關係,因道:“那也值不得掛齒。我們也不過一時看着不平,幫個小窮忙而已。”楊老幺這時已走到了老闆身邊,輕輕說了兩句,他點頭道:“就是嘛!就是嘛!”楊老幺向區老太爺道:“老太爺,我和這位劉老闆商量好了,雨大了,沒得轎子叫,就在這裏安歇,後面腳底下竈上,還有火,可以請到那裏去把衣服烤烤乾。”區老太爺道:“那太好了。不過脫下衣服等着烤,究竟不方便,既是這裏劉老闆有這好意,讓我們在這裏停留,那我越發要求一下,請借把傘我用用,我下去搬口箱子上來。”楊老幺道:“老太爺,你相不相信我?我去把箱子給你搬上來。”區老太爺哈哈一笑道:“彼此熟人,我有什麼不放心你?不過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楊老幺道:“我們是賤命,歇一下梢,病就好了。就怕你們家裏人不肯讓我搬。”亞男道:“這樣吧,只要有傘,我不怕雨,我和這位楊老闆下去,把東西搬來。同時也告訴大哥一聲,我們在這裏。”老太爺見大家淋得透溼,決不能和衣圍着煤竈烤火,也就答應了她這個辦法。於是劉老闆引着區家一門老少,到下一層屋子裏去烤火。楊老幺打了燈籠,撐着雨傘,由亞男引着去搬箱子。在一小時內,區家全家人總算換上了乾衣服,接着楊老幺給他們陸續的搬運東西,又搬了兩捆行李捲上來。忙碌了半夜,大家便在茶館裏桌子上勉強安睡。
次日早上,雨算是住了,天色微明,老太爺就跑下坡去,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到了那裏,見自己家那所破門樓子下面,是雨點淋不到的五尺之地,亞雄和幾個鄰居,在那裏堆了箱籃雜物,人都擁擠了縮成一堆,坐在衣箱或行李捲上打瞌睡。區老太爺走近時,見亞雄將一牀破氈毯裹住了身子,人坐在牆角落裏,兩腿曲起,身子伏在膝蓋上睡,竟是鼾聲大作。老太爺見門樓屋檐下滿地是泥漿,瓦檐上兀自滴着水點,門前幾棵常綠樹,炸剩下的一些殘枝敗葉,在曉風下只是抖顫着。便是睡了半晚的人,這時由坡上下來,也覺淒涼得很。亞雄在這悽風苦雨之中,守過一個黑夜,這辛苦不問可知。因之站在門檐外,對他呆看着,不覺心酸一陣,有兩粒淚珠子,在臉腮上滾了下來。自己抬起袖子來將眼睛揉擦着,又咳嗽了幾聲,這樣,將坐而假寐的亞雄驚醒,他連忙站了起來說道:“喲!你老人家這早就來了。”老太爺向他周身望着,然後問道:“昨天夜裏沒有凍着嗎?”亞雄道:“凍是沒有凍着,只是這場雨下得實在討厭,那破屋子裏東西,不免都埋在泥漿裏了。”老太爺道:“大概細軟東西,已運出了十分之五六,其餘笨重的東西,只好學句大話:破甑不顧,現在無須顧慮這些。第一件事,我們要找個地方落腳,然後把這裏東西搬走,不然今天再下一場雨,還讓你在這風雨裏坐守一夜不成?我來給你換個班,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館子裏去洗把臉,喝口熱茶,你母親和婉貞,都在惦記着你。”亞雄本不願走,聽了他父親最後這句話,只得彼此換一換班。
老太爺在這裏約莫坐了一小時,只見亞男同楊老幺引着四五個力夫走向前來。亞男笑道:“這位楊老闆真肯幫忙,已經在小客店裏和我們找好了兩間房子,又找了幾個人替我們搬東西!”區老太爺心想:真不料兩塊錢的力量,會發生這樣大的效果。當時向楊老幺道謝一番,並說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總算把全家人搶救出來一些的應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裏。客店雖開設在大街上,但是實在難於安身。下面是一爿小茶館,上面兩層樓,是客店。這屋子只有臨街一面開着窗戶,其餘三面,全是竹片作底,外糊黃泥石灰的夾壁。區家所歇前後兩間,是半截木板隔開的。後間只借着木板上半截通過來的一些餘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見。上樓梯的角落裏,雖有一個窗戶向後開着,那下面是尿池,帶來一陣陣的尿臊。兩旁夾壁漏了許多破洞,都用舊報紙糊住。前面屋予窗戶格上,糊着白紙,關起來,屋子太暗,開着呢,馬路天空上的風,向裏面灌着,又十分陰涼。
這裏有一張木板架的牀,一張桌面上有焦糊窟窿的桌子,兩隻歪腳的方凳,此外並無所有。即便如此,屋子裏已不許兩個人轉身。區家人將東西放在後屋子裏,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彷彿擁擠在公共汽車裏一樣。而且每行一步,樓板搖撼着閃動了夾壁,夾壁又閃動了窗戶,那窗戶格上的紙,被震得呼呼有聲。
老太爺在這樓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終日在樓底下小茶館裏坐着。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錢,經這次災難,花了一些搬家費,便將用個精光。第二三兩個兒子,都走了,大兒子是個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叫他有什麼法子能挽救這個危局?他躺在茶館裏的竹椅上,只沉沉的想着,有時口銜了旱菸袋,站在茶館屋檐下,只是看來往行人出神。忽見西門德家裏的劉嫂,手裏提了一隻包裹,由面前經過,便叫住她問話。劉嫂抬頭向樓上看看,因道:“老太爺就住在這裏?”區老太爺皺了眉道:“暫住一兩天吧,我也打算搬到鄉下去了。你們先生搬過南岸去沒有?”劉嫂道:“太太在旅館裏住得很安逸。她說不忙展。先把東西辦齊備了,再展過南岸去。我們先生還問過老太爺呢!”說着,徑自去了。
區老太爺想着,最近半月,西門德在經濟上非常活動,認識了兩位商家,很有辦法,他也曾說過,替亞英想點辦法,現在亞英走了,何妨請他和我想點辦法?自己雖是年到六旬的人,也並非不能作事,必須有了職業,纔可以開口向人家借筆款子,必須有一筆款子,纔可以重建這個破家。小客店裏雖然住得下去,每日這兩頓飯,就在小館子裏喫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