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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全家人喫一頓紅苕和乾燒餅,已是七八塊錢了。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順路向西門德所住的旅館裏走去。
只走到那門口,見停着一輛流線型的小轎車,就表現着這旅館非同等閒,不免倒背了兩手,低頭看看身上衣服。好在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種不窮的身份而外,穿長衣的人,倒很少穿綢緞。自己這件藍布大褂,卻也不破爛,總在水準線上,事到如今,也顧不得碰釘子與否了,只好硬着頭皮向旅館裏面走去。
正好西門德由裏面走出來,手裏撐了一根烏漆手杖,搖晃着身軀走路,頂頭看到,便伸手來和老太爺握着,因道:
“這幾日之間,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們作鄰居的時候,每日晚間擺龍門陣,自也有其樂越,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住了?”區老太爺見他說話的情形,相當表示好感,便嘆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現在我全家都在‘雞鳴早看天’的小店裏。”西門德道:“那太委屈了。”區老太爺道:“委屈?便是這種委屈的待遇,我們也擔負不了。西門先生有工夫嗎?我想和你談談。”西門德看了一看手錶,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談半小時,請到我房間裏坐。”於是他在前面引路,將區老太爺引到自己房間裏來。區老太爺見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畫着彩漆,這在轟炸頻仍的都市裏,是絕對少有的點綴,這間屋子的高貴也就可想而知。踏着樓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發椅子上坐下。西門德便在桌上取過一聽炮臺煙來敬客。老太爺原來就看到桌上這個綠紙金字的煙聽子的,心想這未必裝的是真煙,及至博士拿着煙敬客,他還看了看上面的字。西門德擦着火柴給他點上,笑道:“我可買不起這個,這是那錢經理送來的。作商家的人,轉到內地來,竟是比從前還要闊。”老太爺吸着煙,默然了一會,他真覺得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西門德坐在他對面椅子上,因道:“老太爺,我這幾天雖沒有去找你,但是我和內人談起來,就想到這一個炸彈,府上最是受窘。亞雄兄是個忠厚人,亞傑走了,亞英又沒回家,而且也失了業,剩下的全是老弱,這實在要趕快想法。我看城裏住不得,你們還是下鄉吧。反正在城裏沒有生財之道,住在城裏,樣樣東西比鄉下貴,第一是房子就沒有辦法。這是霧季,敵機就算不常來轟炸,將來霧季過去了,你府上一門老弱,逃警報也大有問題。戰事知道還有多少年才能結束,應該早作個長久打算。我這話對嗎?”說時,他望着客人的臉。
區老太爺笑着點了兩點頭道:“到底是老鄰居,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你已經猜着我的心事了。我這個家,城裏圊已無法安頓,便是疏散下鄉,而這筆重建家庭的費用,也非借款不可……”西門德不等說完,便搶着道:“可是我和府上一樣同時被炸的。”區老太爺搖手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時務,今天來向西門先生借錢。我現在想不服老,也出來找一點工作。這些日子,博士頗和商界人接近,可不可以和我們作個介紹人呢?前幾日西門先生曾慨然的答應給我家亞英找一個位置的。”西門德聽他如此說了,倒不覺哈哈笑了起來。見他手上夾住的那支紙菸已經是吸完了,於是又取了一支送過去,因道:“何至於此?暫時受點波折,不必介意。”區老太爺正了臉色向他望了望道:“博士,我絕對不是笑話。自然這是暫時的波折。然而這暫時的波折,我就無法可以維持下去。假如我現在能找得一個職業,我就可以借這點職業作幌子,和親戚朋友去借錢,人家也料着我有個還餞的機會。我那兩孩子都出門去了,而亞雄又是個寒酸小公務員,人家見我這樣窮而無告的家,怕不肯借錢,因爲那不是借錢,簡直是告幫了。”
西門德微偏了頭望了窗戶外的遠山影子,口裏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這個”。區老太爺看他這樣子,是透着爲難,便笑道:“我也是這樣一種幻想,若博士一時想不出辦法,過兩三日再談吧。”西門德突然站了起來,將手連連搖着道:“且慢,且慢!我有一點辦法了,就不知道老太爺是不是願意這個職務?”老太爺道:“若不是拉包車,當大班轎伕,我都願意。其實就是當車伕轎伕,只要有那種力氣,我也是願意幹的。”西門德笑道:“老先生牢騷之至!我說的這個職務,還是與老先生身份極相合,是到人家家裏去授家庭課。”老太爺道:“這我倒優爲之,但不知學生程度如何?若是初中程度的話,便是英文、算學我也能對付。”西門德道:“不,就只教國文。程度倒都是高中畢業。”區老太爺道:“這麼大的學生,還在家裏念國文?”西門德道:
“這也是戰時一種現象,就是這裏錢先生的朋友當中,有三五個學生,屢考大學不取,事後把他們的考卷調查一下,平均分數不到三十分。據傳說,再增加十來分,就有考取的希望。他們的父兄,也沒有多大的希望,僅僅盼望他們能夠爬上十分去。於是檢查一下,到底是哪樣功課最差。除了一位算學是零分而外,其餘有算學不成的,有英文不成的,而國文不行,卻是最普通的現象。不僅是不行而已,一百多個字的語體文裏面,竟可查出五個以上的別字。他們父兄一想,就算作買賣,開一張發票,鬧上個把別字,這也是很嚴重的問題,就決定了不要這些青年考大學了,預備請一個懂教授法的國文先生,教他們一年國文。最後這一點是我的建議,因爲補習國文,請教於頭腦冬烘的老夫子,便擡出翰林院來,也是無用的。這些高中學生,根本不能接受‘政者正也,德者得也’那種朱注式的講解,必須用深入淺出的法子去教他們。這些學生的家長們聽了我這話,頗爲贊成,可是有一件難事隨着發生,今年中學的師資,根本發生恐慌,國文先生尤其缺乏。”
區老太爺道:“那也不見得吧,譬如我自己還找不到這教書的門路呢。”西門德道:“這就是一種很大的矛盾了。在未被炸以前,不但老先生自己無法教書,令郎現成的教書匠,都去改行了。不過若以老先生現在的環境而論,很需要找一種職業,這還是可以乾的一件事。”區老太爺道:“若照博士的說法,這個教書先生,我還可以當得過,就請博士替我舉薦。主人在哪裏?”西門德道:“這些學生都是散住在各處的,但上課的地點,可以選定在南岸,也就是我所住的地方。這於我也有些好處,我們擺龍門陣的老友,還可以繼續的擺龍門陣。關於待遇方面,我想他們會不在乎,現在我就可以去和錢先生商量商量,請你在我這屋子裏寬坐片刻,我到隔壁屋子去問問情形。”說畢,他立刻起身走了。
區老太爺坐在這屋子裏靜候着他的回信,不免又吸了他兩支紙菸。少刻,西門德含着滿臉笑容,走將進來,拍了手道:“事情是極順利的解決了。剛纔我到隔壁屋子裏去,正好有位學生家長也在這裏。我介紹老先生當面和他談一談,老先生以爲如何?”區老太爺起身道:“這倒很好,以便這問題一言可決。”西門德見他很乾脆,便引他到隔壁屋子裏來。區老太爺隨在他身後,走向那隔壁屋子,在座有三個人,那位錢經理自己是認得的,此外還有兩位穿西服的朋友,架起了腳坐在沙發上吸紙菸。西門德走進來時,他們都已站起,便爲他介紹着,一位是錢尚富先生,一位是郭寄從先生;最後將他引到一人面前時,只見那人穿了紅灰格子呢西服,扎着一條綠綢領帶,不過他衣服雖然穿得這樣漂亮,可是生着一張黃黑的長面孔,還有幾個碎麻子,張開口來笑時,露出一粒黃澄澄的金質門牙,更帶了幾分俗氣。西門德道:“這是慕容仁經理。就是他的令郎,要補習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