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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他又是個博士頭銜,不好也好。藺二爺手下什麼人才都有,大概就欠缺了一個博士。其實,也不是博士不走他那條路子。因爲他那種二爺脾氣,說來就來,當博士的人,誰肯受他的?”西門恭笑道:“我這位本家,倒是一個能逆來順受的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問題,他總可以慢慢的說出一套辦法來解決。”
計又然笑道:“這必是你也爲他的說法所動,一下子就拿出幾十萬資本來了。”西門恭道:“我倒沒有那樣冒昧,我和藺慕如也有相當的友誼,我知道百十萬塊錢在姓藺的眼裏看起來,還是個極小的數目。我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這份面子,所以兩次交出款子去,都是西門德經手,不料他就在這上面玩了我幾回花樣。他除了把款子墊給人家用,販買短期囤貨,分取利潤之外,一面又把款子存在銀行立個戶頭,提出幾十萬作比期。對於國強公司的股款,他交一部分支票,一部分現款,他在我這裏提前把錢拿了去,在那一方面是展期交出來,兩方一拖,就是半個月,借了我的資本,很弄了幾個利息錢。據這個寫信的人說,他把四萬塊錢借給人家囤一個星期紙菸,他就分得了兩三千元,我那些錢在他手上經過,那還了得!”說時,不免發生一點憤慨,臉紅起來了,把雪茄放在嘴角里吸着,斜靠了沙發,兩腿交叉起來,只管搖撼。
計又然笑道:“這匿名信的玩意,可信可不信。不過既有這個報告,也不能不加小心,他拿錢去套做比期,那還沒有大關係。只是投機不得,若遇到了別人再玩他一手,也許本錢會弄個精光。刀西門恭道:那個國強公司,也無非是爭取時間的買賣,他拿了我的本錢去作他的生意,對於公司方面,當然有影響。他就是不蝕個精光,我又何嘗不喫他的大虧!”計又然笑道:“一提醒了,你就覺得處處都是弊病了,沒有這封匿名信,你還不是讓你這位本家博士繼續經營下去嗎?有道是,投鼠忌器,你這一大筆款子交給那博士……”西門恭笑着搖了搖頭道:“我不信,他還敢吞沒我的不成!”計又然道:“那當然不敢,可是他把這事情在報上公開起來,卻和你的政治生命有關。而且這個國強公司還有其他政治上的朋友在內,也不免受着打擊。你若是打算取消他的經理權,你得斟酌斟酌,他失望之下,會不會發生反響?”
西門恭將雪茄煙頭放在嘴角吸了兩口,沉思了兩分鐘之久,因點點頭道:“我少不得親自去見藺慕如談談。”說到這裏,有一個聽差手捧了木托盤,託着一把茶壺,兩套杯碟進來,另外還有個白磁糖罐子,一隻牛乳聽子。西門恭將鼻子尖聳着嗅了兩嗅,笑道:“好香的咖啡味。”計又然笑道:“在重慶市上,很難喝到好咖啡,託人在香港帶了幾磅來,我留了一聽在城裏,帶一聽下鄉。”那聽差將杯子在茶几上放好,提壺向杯子裏斟着咖啡,熱氣騰騰。西門恭斜躺在沙發上,望了那咖啡的顏色,很是濃厚,笑道:“咖啡館裏四五塊錢一杯,就沒有熬得這樣好。”計又然指着壺笑道:“熬了一壺,你放量喝吧,我並不論杯算錢。”
那聽差去不多時,又捧了一隻雕花玻璃缸進來,缸裏盛着紅的大橘子,黃的香蕉,淡青色的梨,水果上面又放了兩柄象牙柄鍍銀的水果刀。這顏色頗爲調和。水果放在茶几上,西門恭先喫驚道:“還有香蕉?”計又然微笑道:“無非是飛來的,這也沒有什麼稀奇。”西門恭放下咖啡杯子,拿起一隻梨來看了一看,笑道:“這似乎不是重慶出品。”計又然道:“雲南來的。”西門恭不覺哈哈一笑,放下梨,拿着刀,指了香蕉道:“出在華南,由香港飛來的。”指了梨道:“出在雲南昭通,由公路來的。”指了橘子道:“也是出在揚子江上游吧?船運來的。一盤水果,倒要費了海陸空的力量。”
兩人正方談得有趣,那聽差又進來了,垂手站在計又然面前,低聲道:“那個姓樂的又來了。”計又然正剝了一隻香蕉,翻出雪白的香瓤,要向口裏塞去,聽了這話,放下香蕉,將眉毛皺起,又把支擱在菸灰缸上的半截呂宋菸,塞在嘴裏,連吸了兩下。那聽差沒有得着回示,不敢走開,依然垂手站在面前。計又然自擦着火柴點菸,吸了兩口,才向聽差道:“你給他兩塊錢,讓他走吧!”聽差道:他不要錢,他要求見先生一面。刀計又然架了腿,擺了一下頭道:“討厭,他就知道我星期六一定回來,好吧,叫他進來吧!”聽差去了,西門恭不免問是什麼人。計又然道:“說起來話長,我當年在北平讀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姓樂的。有點普通來往。這人是他兒子,現時流落在重慶,老是找來要我幫忙。其實不過他家有房子,我們出租錢租過他的房子住罷了。連朋友交情也談不上,何況不是本人,又是他兒子……”
計又然還要解釋這關係的疏淡,那個姓樂的便被聽差引進來了。西門恭看他時,穿了一件短瘦而且很薄的棉袍子,手裏倒是拿着灰呢的盆式帽,雖然清瘦得很,卻很藏有一股英氣,似乎是個學生,不像是難民之流。他走來向各人點了點頭。西門恭不便置之不理,也起身回禮。計又然手捧了咖啡杯子喝,卻只微欠了一欠身子,點了一下頭道:“請坐。”那青年道:“我只有幾句話請教。”計又然皺了眉淡笑一聲道:“既是冒夜來找我,你就說吧,這西門先生並非外人。”那青年不敢坐沙發,在靠牆一把木椅子上坐了,帽子放在腿上,兩手扶了帽沿,低着頭道:“歷次來麻煩老伯,我也覺得不安。現在就只敢有這一次請求,我想三五天之內,就到東戰場去,希望老伯補助我一點川資。計又然笑道:青年人都會選擇好聽的說。你既是來了,我自然不能讓你白來,你上東戰場也好,你上西戰場也好,我管不着。你到外面去等着,我馬上派人送錢給你。”那青年倒知趣,看到這裏有貴客喝咖啡,喫香蕉,不敢多在這裏打攬,立刻起身告辭出去。
隨着那聽差進來低聲問道:“他在門口等着呢,給他多少錢?”計又然道:“討厭得很,給他一張五元票吧!”西門恭這就笑道:“現在的五塊錢,只夠人家買幾雙草鞋,你就只資助他這一點川資?”計又然道:“你聽他瞎說,他到東戰場去,他到東戰場去幹什麼?東戰場米要多些,要他去喫飯?”說着把手向聽差一揮。聽差走了,兩人繼續談話。
不多一會,聽差臉上紅紅的走了進來。計又然道:“那五塊他不要嗎?”聽差道:“不要錢還是小事,他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說什麼囤積居奇了,什麼剝削難民的血汗了,又是什麼有錢喫飛來的香蕉,沒錢幫患難朋友了,甚至於他還說我們欠過他北平的房租。”計又然跳起來道:“混蛋!欠他的房租?他有證據嗎?當年我們在北平當大學生的時候,家裏哪一年不寄幾千塊錢去作學費,會欠了他的房租?”西門恭笑道:“這種人,請求不得,說幾句閒話,總是有的,你又何必去睬他?我們還是談我們的吧!”計又然雖被他勸解着,究竟感到掃興,因向西門恭道:“你也還是少幫人家忙爲妙,結果總是不歡而散,倒不如開始就拒絕了幫忙,少了許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