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睡得早,自也起得早,次日天剛亮大家就醒了。亞雄的臥室窗戶,就對了屋後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着蒙茸冬草,零落的長着些雜樹,倒還有些蕭疏的意味。開着前面大門,走出來,前面是一塊平地,將細竹子作了疏籬笆來圈着,雖已到了初冬,籬笆上的亂蔓和不曾衰敗的牽牛花,還是在綠葉子下開着幾朵紫花。籬圈裏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邊有十來株芭蕉,右邊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綠色滿眼,籬芭根下長着尺來深的草,亂蓬蓬的簇擁着,沒有僵蟄的蟲子,還藏在草裏呤呤的叫。看籬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參式的房子,半數蓋瓦頂,半數蓋草頂。家家門口,都種些不用本錢的野外植物。居然還有一家院落裏,開着若干枝早梅,猩紅點點,夾在兩株半枯的芭蕉裏面。
亞雄正在門口四處觀望,區老太爺也來了,問道:“你餚這地方如何?”亞雄道:“不錯!就是缺少了一灣流水。四川這地方,真是天府之國,開梅花的時候,還有芭蕉。”老太爺道:“若是四川親友多的話,我簡直不想回江南了。”亞雄笑道:“不會吧?年紀大的人,比年紀輕的人更留戀着故鄉。”老太爺道:“誠然如此。可是你想想,我們故鄉,就只有南京城裏一所房子,已經是燒掉了。鄉下也沒有田,也沒有地,回到故鄉去,還是租人家的房子住。這樣說來,哪裏是我們的故園?假如你們弟兄都能自立的話,那我就要自私,在這鄉下中小學裏教幾點鐘書,課餘無事,去上那鎮市上坐坐小茶館,倒也悠閒自得之至。”說着,他指向籬芭門外。
亞雄看時,門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夾雜了幾片水田,稍遠一道山崗子上,矗立着許多房屋,正是那小鎮市。因道:
“雖住在鄉下,買日用東西也不難,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區。你老人家這個志願,我想是不難達到的。爲了讓爸爸達到這一份願望,我一定去找着亞英來商量進行。”老太爺道:“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想你可以把亞英勸說好。”亞雄得了父親這番誇獎,越是增加了他的信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過了星期。家裏除了搬家還剩餘了一點現款,亞雄又帶了半個月薪水回來,大概是半個月以內不必愁着饑荒,他也暫不必有內顧之憂了。
次日,亞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子進城,到了辦公室裏向司長上了一個簽呈,請病假五天。他是個老公事,自把理由說得十分充足,暗下卻寫了一封信給司長,說不敢相欺,有一個弟弟失蹤,須要親自去尋找,以慰親心。那司長不但不怪他託病,反贊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說得過去,竟批准他在會計處去支了二百元的醫藥費。這麼一來,亞雄連川資都有了。當日就搭了短程小輪到漁洞溪去。這漁洞溪是重慶上游六十里的一個水碼頭,每三日一個市集,四川人叫作趕場。每逢趕場,前後百十里路的鄉下人,都趕到這裏來作買賣。山貨由這裏下船,水路來的東西,又由這裏上岸,生意很好,因此也就有兩條街道。
在重慶,小公務員是不容易離開職守的,亞雄早已聽到這個有名的小碼頭,卻沒來過。這日坐小輪到了漁洞溪,卻是下午三點多鐘,小輪泊在江灘邊,下得船來,一片沙灘,足有裏多路寬。在沙灘南面,是重慶南岸,綿延不斷的山。這市鎮就建築在半山腰上。在東川走過的人,都知道這是理之當然。因爲春水來了,把江灘完全淹沒,可以漲到四五丈高。順着沙灘上腳跡踏成的路走,便到了市集的山下。
踏上四五十級坡子,發現一條河街,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只是兩旁的店鋪,屋檐相接,街中心只有一線天,街寬也就不過五六尺。店鋪是油坊、紙行、山貨行、陶器店、炒貨店,其中也有兩家雜貨店,但全沒有什麼生意。街上空蕩蕩的,偶然有一兩個人經過,腳板直踏得石板響。冬日霧天陰慘慘地,江風吹到這冷落的市街上,更顯出一分淒涼的意味。
亞雄心想,老二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來作生意?於是把前後兩條街都找遍了,沒有一點結果。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個房間,把攜帶着的小旅行袋放下,然後再在街上轉了兩個圈子。徘徊之間,天色已經昏黑,這個漁洞溪,竟不如家中遷居的那小市集熱鬧,街上只有幾盞零落的燈火,多數店鋪也上了鋪門。這就不必逡巡了,且回小客店中去。那左右是斜對門三家茶館,二三十盞菜油燈亮着,人聲嘈雜,倒是座客滿着。自己沒有喫晚飯,也不能這早安歇,於是在一家小館子裏買了十幾個黑麪包子,就到小茶館裏找個地位休息。但是處處都坐滿了人,只有隔壁這家茶館,臨街所在,有副座頭,只是一個客人在喝茶,且和人家並了桌子坐下。
亞雄看對方那人,約莫二三十歲,穿件半新陰丹士林大褂,頭上將白布紮了小包頭,純粹是鄉下小商人打扮,自己認爲是個詢問的對象,便點着頭道:“老闆,你有朋友來嗎?我喝碗茶就走。”那人道:“不生關係,茶館子裏地方,有空就坐。”他說着話,也向亞雄身上打量着,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還佩帶了證章,問道:“你先生由重慶來買啥子貨?”亞雄笑道:“不買什麼,我到這裏來找個人。”於是喝着茶,和那人談起來。看到賣紙菸的小販過來,亞雄買了兩支香菸,敬那人一支,彼此更覺得熱絡些。
兩人又談下去,亞雄知道那人姓吳,因問道:“吳老闆在這場上有買賣?”他道:“沒得,我是趕場的。明天這裏趕場,我懶得起早跑路,今天就來了,住在這裏。”亞雄慢慢的喝着茶,把那黑麪包子喫下。吳老闆笑道:“區先生你真省錢,出門的人,飯都不喫!”亞雄道:“我們當小公務員的人,窮慣了,這很無所謂。”吳老闆道:“在機關裏作事是個名啦,爲啥子不作生意?”亞雄料着對他說什麼“緊守崗位”,他不會懂,只是說缺少本錢。兩人喝了一會兒茶,彼此作別,回到小客店去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