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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一覺醒來,亞雄只聽到亂嘈嘈的人聲,睜眼看紙窗戶外,卻還是黑的,在鋪上醒着又半小時,那人聲越來越嘈雜,就是這小客店裏,也一片響聲,人都起來了。這時,天色已經發亮了,他也不能再睡,一骨碌爬起來,向茶房討了一隻舊木臉盆的溫水,一隻粗碗的冷水,取出旅行袋裏的牙刷毛巾,匆匆洗了把臉,付了房錢,走出小客店。
這讓他驚訝,滿街全是人頭滾滾,人身塞足了整個的街。他走進人叢,前面人抵着,後面又是人推,尤其是那些挑擔子的扁擔籮筐,在人縫裏亂擠。亞雄糊里糊塗擠了一條街,看到有個缺口是向江邊上去的,就跟着稍微稀疏的人,向下坡路走去。出了街,向前看去,那沙灘也成了人海,長寬約兩里路的地面全是人。這又讓他大發了一點感想:中國真是農業社會,到了趕場,有這樣熱鬧的現象!但這沙灘上,大概也只有兩種買賣,一種是橘子柑子,一種是菜蔬,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籮筐列成一堆,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索性就堆在地上賣。菜蔬更是豐盛,籮卜是攤在地上,一望幾十堆,青菜像堆木柴似的,堆疊成一堵短牆。作生意的帶了籮筐,就在這菜堆面前看貨論價。
亞雄一面張望,一面向前走,走到水邊,更有新發現,停泊在江邊的木船,也都是在卸載菜蔬、橘柑。恰又遇見那個吳老闆,站在水邊沙灘上,面前放了一挑冬筍,便點了個頭道:“吳老闆,販的是珍貴菜蔬呀!這是哪裏來的貨?”吳老闆指着面前一隻小木船頭道:“他們由上河裝來的。”亞雄看時,那船上有幾個小販,正向籮筐裏搬運冬筍,有兩個人拿着大秤在船頭上過秤。其中一個人穿了青布短襖褲,頭上戴頂鴨舌帽,叉着腰看人過秤,那形態好像亞英,可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且不問他,就冒叫一聲“亞英。”那個人立時一驚,回過頭來看着,可不就是亞英!亞雄又繼續的叫了一聲,而且抬起一隻手來。亞英看到了人,先“哦喲”了一聲,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哥哥,不覺呆了一呆。
亞雄一直奔上船頭去握了他的手道:“兄弟,你怎麼不向家裏去一封信?一家人都念你,我料着你是在喫苦!”亞英呆了許久,這才醒悟過來,先笑了一笑,然後向他道:
“我猜着,你們一定以爲我在喫苦,其實我比什麼人都快活,我們且上岸去說話。”那吳老闆也就向亞雄笑道:“原來你先生是王老闆一家,他作起生意來,比我們有辦法的多。昨天我還勸着你作生意呢!”說着哈哈一笑。亞英指了吳老闆道:“我們就在一個場上作生意,走這條路的,正不止我一個人,哪個也不見得苦。”說着提了兩隻口袋下船。
亞雄到了這時,倒沒有什麼話說,跟着他來到沙灘上,站定了腳道!“我們可以同回去了?”亞英笑道:“回去作什麼?又讓我回去喫閒飯嗎?你不要以爲我很苦,我這個小販子,是特殊階級,一切都是這朋友替我幫忙。”說着將站在身邊的那白馬,伸手拍了兩拍。
亞雄道:“你在哪裏得來這一匹馬呢?”亞英道:“說來話長,我們找個地方去喫早飯,慢慢的談吧!”說着,將布袋放在馬身上,牽了馬到街口上一家飯館門口停住,將馬栓在一棵枯樹幹上,把它身上的貨袋給卸了下來,然後與亞雄找了臨街的一副座頭相對坐下。
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闆要啥菜?”亞英道:“先來個雜鑲,我們喫酒,再炒一盤豬肝,來一盤鯽魚燒豆腐,來……”亞雄攔住他道:“要許多菜乾什麼?你應當知道,現在飯館子裏的菜,是什麼價錢!”亞英笑道:“這無所謂,趕場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頓的。”等幺師走開了,亞雄道:
“我急於要知道你的情形,你爲什麼還不告訴我?”亞英道:“你不用爲我發愁,我很好,平均每日可以賺五十元。”亞雄道:“你又沒有什麼本錢,怎麼有這多利益可得?”
亞英笑道:“就是爲了本錢太少,要多的話,我還不止賺這麼些個呢!這事情真是偶然,我寫信告訴家裏不是三百多元本錢嗎?我除了船票錢全數都買了紙菸。恰巧我脫了一天船班,第二天才到漁洞溪,向街市上一打聽,煙價已漲了二成。有人告訴我,走進去幾十裏,煙價還可以高。我當然用了一用腦筋,就選擇了一個疏散機關較多的地方走去。我薊了那裏,兩塊本錢一盒紙菸,三塊五角賣出去,比市價還低二角,這樣我本錢就多了。在鄉店裏遇到一個油販子,賭得輸光了,正在走投無路。我告訴他願拿六七百塊錢和他合夥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錢,挑着漁洞溪的出產,到疏建村去賣,價錢由我定,要比市價便宜一點。他和我一樣,也是失業的下江人,並無家室。我勸他既是立志出來奮鬥,一定要做點成績給人看,人生在世,單說母親懷胎十個月,也不容易,爲什麼只顧賭錢?他受了我這種鼓勵,就努力起來,我們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漁洞溪。他挑着油,我揹着零貨,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他有一樣長處,那村子裏幾百戶人家,他認識一半。我們以便宜兩角或三角錢一斤的傾銷辦法,打動了主婦。一擔油到村就銷盡。半個月下來,我們租了一間小茅草屋,買了兩口缸,盛着油或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