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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兩天可以跑三趟漁洞溪,不必貨到了挨家去送,這可以說是我們有點懶了。不想懶出了賺錢之法,我們缸裏不自覺的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時候,要多漲兩元一斤。於是只一個月,我們的本錢,變成了一千多。這位仁兄,又舊病復發,開始賭錢,我勸了幾次不聽,請了幾個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錢給他,我們拆夥。他很不過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婦面前代湊了一千元的信用備款。我利用這錢,買了一匹馬,代我馱運貨物,又將貨物在下江人的小店裏寄售,付給他們一些扣頭。於是我騰出了這條身子,終日裏牽了這匹馬趕場,而且出來的時候,我可以騎着馬走,所以實際上每次趕場,我只走一半的路。――大哥,你看我不比你這守規矩的公務員強的多嗎?你在什麼時候上小館子喫飯,要過炒豬肝,又要過鯽魚燒豆腐?
兄弟兩人說話時,幺師將酒菜拿來,亞英斟着酒提起筷子來就喫菜。亞雄道:“你可知道我們家被炸的?”亞英道:“曉得一些,但也知道大家都還平安,我就沒有回去。現在你既能抽身出來看我,想是家庭已經安頓好了,你帶幾個錢回去用吧。我自己是不回去的。”亞雄道:“有人借五百塊錢給我們疏散,又有人在鄉下讓了兩間房子我們住,暫時可無問題。我是請了五天的假出來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樣賺錢的。”
亞英笑道:“這沒有神祕。”亞雄道:“沒有神祕,你爲什麼改姓王了?”亞英笑道:“果然,這件事我還忘記告訴你。我初來作生意的時候,總怕會失敗得不能見人,所以預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讓他特別庸俗一點,免得丟姓區的臉!”亞雄連喝了幾杯酒,已經提起他終年不易發生的一次酒興,這時端着杯子在手,沉吟了一會道:“徹底的把生活改變一下,我也贊成。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西門博士也發了財了,就因爲他肯放棄博士的身份,去作一個高等跑街。可是我們老太爺就不然,西門德介紹了他一座家庭館,一個月有三四百元的束?,他賺主人家是市儈,辭了不幹,這樣跟時代思潮彆扭,我們焉有不窮之理?”亞英將兩杯酒斟得滿滿的,端起杯子來向亞雄一舉道:“喝!我們亡羊補牢,猶爲未晚。也好,你跟着我到鄉場上去過兩天,讓你也好換一換環境。”
兩個人喫喝完畢。亞英正待取錢來會帳,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闆,你的帳已由那邊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說着伸手向店裏屋角里一指。亞雄看時,見有一個黑胖的中年人,穿着挺闊的西裝,站了起來向這裏連連招了幾下手。亞雄看時,卻有些不認識。那人瞭解着他的意思,已經笑嘻嘻的走向前來,點頭笑道:“區兄,不認識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鄰居褚子升。”還是亞英先想起來了,哪裏是鄰居,是巷口開熟水竈帶賣燒餅的店老闆。當年他挽捲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竈邊,拿了大鐵瓢給人家舀水,褂子鈕釦常是老三配着老二,誰會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這樣漂亮,便笑道:“是褚老闆,怎會在這地方遇見?”褚子升向那邊桌子上指了道:“我們有幾個朋友,在這裏不遠的地方,經營了一家小工廠,現在房子已經蓋好,快要開工了。今天約了幾個人過來看看,本來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賢昆仲兩個也像是久別重逢的樣子,談得很起勁,所以沒有上前打攪。”亞雄聽他說話是一日純粹的蘇北音,同時看到他西裝背心的口袋上垂着金錶鏈,扣着自來水筆,說話也曉得引用“賢昆仲”這個名詞,顯然不是賣熟水時代的褚老闆了,便笑道:“褚先生,還認得我們這老鄰居,只是我們怎好無故叨擾呢?”褚子升伸手拍了亞雄的肩膀兩下,笑道:“這太談不上叨擾兩個字了,府上住在城裏什麼地方?我要過去拜訪老太爺。我就住在這裏。”說着在身上掏出一疊名片,向他兄弟兩人一個遞了一張。因道:“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辦事處去坐坐。”
亞英將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個頭銜,只是這紙張乃是斜紋二百磅,依着眼前的市價,這名片本身就當值一元到兩元一張,豈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訴了他住址,約了以後再會。褚老闆還怕區氏兄弟是敷衍語,一再叮囑,要到辦事處去坐坐,他要作個小東,直等二人肯定的答應了,他纔回到那邊桌子上去。亞英雖坦然自若,亞雄卻透着難爲情。兄弟兩人悄悄的走出了小飯店,將地上放的兩隻布口袋,運上了馬背,亞雄頭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亞英趕着馬跟上來,笑道:“大哥,你有一點不好意思嗎?”亞雄道:“你看,人家一個賣熟水的,西裝革履,胸垂金錶鏈,我們枉讀一二十年書,還是來賣力氣,早知如此,浪費這讀書的光陰,幹什麼!”亞英笑道:“也許你是公務員,怕失了官體,有這麼一種見解。我覺得他未嘗不難爲情,一個人陡然換了身份,總有點不合適似的。其實要想到我們是怎樣窮了,他是怎樣闊了,恐怕只有他不好意思見人。我自己也就這樣想着,將來我有了錢,穿得整整齊齊回重慶,我怎樣把發財的經過去告訴人呢?”說着正要踏着坡子上山,那馬馱着兩袋子冬筍上坡,比較喫力、遲緩,亞英就用兩手去推着馬屁股。亞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對了,你告訴人就是這樣發財的吧?亞英笑道:“這就是發財的一個訣竅,我們叫牛馬替我們出力,別人叫人類替它出力,其理一也。這馬若是會說話時,它在我背後,一定會宣傳我奴役着它,所以我憑着良心,買點好料給它喫。”亞雄道:“你說這話,教我作兄長的慚愧。我不如你這匹馬!”說着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兩人到了亞英賣貨的那個鄉場上,馬蹄踏着石板小路,啪啪有聲,不免驚動了路旁疏散來的小公館。有的主婦們由門裏搶出來,昂着頭問道:王老闆販買着什麼來了?亞英走着答應了一聲“冬筍”,前後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幾個主婦喊着拿來看看。亞英向亞雄望了笑道:“你看見嗎?生意就是這樣的作法。”在他這說話的時候,那主婦們又都喊着“拿來看,拿來看”。有兩個腳快的主婦,索性跑到路上來,將他人和馬一齊攔着。同時又有人拿了秤和籃子,勒逼了亞英就在路口上發賣。他笑嘻嘻地應付着這些主顧。有一個主婦在選擇冬筍,笑問道:“冬筍漲了多少錢一斤?”亞英笑道:“老主顧,不漲價就是。”所有的主婦聽了這話,都表示滿意,不到半小時就秤了幾十斤去,大卷的鈔票向亞英手裏塞着。
亞英再趕了馬向前走,笑向亞雄道:“你看,怎麼不掙錢?儘管有人喫不起白菜,把冬筍當豆渣喫的,還大有人在。本來我今天販來的冬筍,比上次販來的要便宜二成。他們這些太太們,根本不打聽跌價了多少,倒問我漲價了多少。”亞雄道:“你若守着商人道德的話,你就該便宜些賣給他們。”亞英道:“你以爲在這裏賣冬筍的,就是我一個嗎?我單獨賣便宜了,人家會叫我滾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