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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區家老太爺極爲高興,坐在白木桌上邊喝着酒,喫着亞雄帶回來的滷菜。恰好送報的人來了,掀開報紙來看,便是“東戰場我軍大捷”的題目,益發增加興致。因爲他是東戰場的人,對於東戰場的勝利,感到關係密切。老太爺左手拿了報看,右手輪流的端着杯子,或拿着筷子,把一張報紙慢慢看完,那一搪瓷茶杯的大麴也就慢慢喝光,還端着酒杯子喝了最後的一滴,然後慢慢放下。看看那老伴,卻很久沒有出來。這酒是她斟的,算是一種敬意,可也正是一種限制。因爲斟過之後,她已將酒瓶子拿去,說是代老太爺保存起來。難道兒孫滿堂的夫妻,還能爲了爭酒喫吵嘴不成?所以在習慣之下,也就這樣被統制慣了。平常酒量,恰好到此爲止,不想再喝,可是今天受着鈔票的刺激,受着兒子有辦法的刺激,更因爲那勝利的刺激,特別需要酒喝。年紀老了的人,在兒孫面前,要顧着面子,又不便叫老伴來加酒,因之將那空酒杯放在面前,不肯撤去,兀自靠近了杯子,兩手撐了報看。
約莫十分鐘,是個機會,區老太太由房裏走到外面這間屋子來了。老太爺便笑道:“太太,今天報上消息很好,東戰場打了個不小的勝仗。”老太太隨便答道:“那很好,在家鄉的人,可以安心一點了。”老太爺笑道:“我特別高興,看過報之後,真要浮一大白。可是報來晚了,我已經把一杯酒喝去了九成九,哪裏能浮一大白?”老太太一看他滿臉的笑意,不怎麼自然,就料着他用心所在,便笑道:“究竟還剩下一成,讓老太爺慶祝一下子。若再晚來幾分鐘,那就只好喝白開水了。”老太爺將手撫摩了空杯子,笑道:
“我現在酒量大了,這一茶杯競不大夠。”老太太笑道:
“酒癮也像煙癮一樣,你越不限制它,就越漲起來的,就是這樣也好,這樣的好酒,一頓喝光了,也怪可惜的,留着慢慢的喝吧。老太爺你的意思怎麼樣?”她笑嘻嘻的望了他,似乎帶一種懇求的神氣。老太爺雖然覺得十分掃興,在老伴這種仰望着的深情之下,倒不好再說什麼,可也不肯同情她這句話,兩手拿起報來,自向下看。其實他很有幾分酒意了。將一張報看完,在房門角落裏,找着了他的手杖,出門散步去了。
區老太太雖是把老太爺的酒量給統制了,然而過於掃了老太爺的興,自也過意不去。見他光着半白的頭,紅着面孔,拄了手杖出去了,而且還是一聲沒有言語,透着有點生悶氣,便悄悄的叫了亞雄出來,笑道:“不要盡在屋子裏逗孩子了,都是你生的是非,買了酒回來,你父親酒沒有喝夠,生着悶氣出去了。他的咳嗽是剛剛好,酒後兜風,回頭咳嗽又厲害了,你趕了上去陪着他散步。”亞雄笑着說了聲“是”,就追出來了。他見父親拿了手枝順了山坡大路緩緩的向下走,便抄了小路跑着幾步,到叉路口上一棵黃桷樹下等着。老太爺來了,亞雄便迎向前笑道:“你老人家出來,也不戴頂帽子?”老太爺看了他一眼,依然慢慢走着,回答道:“在你們眼裏看來,以爲我是個紙糊篾扎的衰翁了,酒多喝一口,會出毛病,出門不戴帽子,也會出毛病!”亞雄只好在後面跟着,因道:“我陪你老人家走走吧。”老太爺勉強的呵呵一笑道:“越說越來勁了,我走路還會摔倒呢!”亞雄倒不管他同意與否,自在後面跟着,一面笑答道:“倒不是那話,我也想散散步,順便就和你老人家談談。――李狗子說的那事情,怎麼樣?”老太爺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錢我當然不能收。”亞雄道:“不是說那一千塊錢的話,他曾說要約我到他家去教書,我看倒並不是開玩笑,只要一答應,一萬二千元的薪水,馬上到手。除了買有獎儲蓄券中個三獎,哪裏有這樣容易的事?”老太爺說:“呀,居然有這事!你卻藏在肚裏,這會子才說。”亞雄一時沒有想到回話,老太爺也不響。父子兩人走了一段路,老太爺才緩緩說道:“以前發財是希望中頭獎,然而社會上想發財的人,胃口越喫越大,現在已把中頭獎的數目,視爲不足道,縱然中了一個頭獎,也不夠過發財的癮,我們雖不至於像別人一般狂妄,可是也有這樣一點趨勢。其實便是李狗子所答應給你錢,如數給了,我們也談不上發財。若並不發財,犧牲了十餘年的公務員老資格,去給他教書,那未免不合算。”亞雄道:“我也就是這樣想着,假如一要改行,就徹底改行,以後不再走回公務員這條路了,請示你老人家一下。”
兩人談着,走到了一塊平坦的石坡邊。這裏有兩塊石頭,已被行人坐得光滑了,於是老太爺先坐下,就將手杖斜倚在石邊的一叢灌木上,望了一望周圍的環境,因道:“我並不是詩人,自古詩人多入蜀,這四川對於文藝家是的確另有一種啓示。我也就這樣想着,無論戰事是多少年結束,讓我在這四川不擔心家務,好好的賞識這大自然之美,高興時,自己作一兩首詩,陶醉自己。這自然是無關抗戰,但可以讓你兄妹四人,不爲我衣食擔心,能爲國家或社會多出點力,然而這就很不容易。”亞雄也坐下了,笑道:“你老人家這意思,在公的一方面,也不許我改行了。”
老太爺將放在灌木上的手杖,又放到杯裏,兩手抱了搓挪着,沉思了一會,因道:“我並非唱高調,但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作事也必行其心之所安。你看以先亞英是服務社會,你和亞傑都是服務國家,亞男不必給她一個遠大的要求,而且她究竟爲國家出着四兩力氣。如今亞英亞傑是自私自利了,你又要去自私自利。因爲我二老下了鄉,你母親不願亞男在城裏混,兩三天內,她就要回來。這樣,我這個老教書匠,已往二三十年教人家子弟怎樣作人,怎樣作中國人,全是謊話。我覺得有了你兩個兄弟改行經商,你這個窮公務員,就忍耐着混下去好了。你自然苦些,我想以後的家庭負擔,讓你全免了肥。或者你兩個兄弟,還可以補貼你一點紙菸費。自然,你兩個兄弟,都因貧苦而改行了。如你所說,喫小館子可以喫炒豬肝,炒肉,還讓你繼繼喫豆芽蘿蔔,我有點不恕道。眼見我一依允你,馬上就可以收入一萬二千元,而我把愛國的大道理,單放在你身上,也覺不公。可是你們已得到國家最大的恩惠,沒有服兵役。退一步想,我作父親的,應該把你們和農村壯丁比一比,而在滿足之下,把心裏的話,對你說一說。我決非唱高調,我是行其心之所安。亞雄,你仔細想想,我的話如何?”
亞雄聽了這一番話,看看父親鬚髮半白,穿一件深灰布棉袍子,越襯着他臉上的清瘦,沒想到他窮且益堅,老當益壯,還是這樣興奮,不覺肅然起敬,便站起來道:“爸爸這樣說了,透着我唯利是圖,很是慚愧。既然如此,我決定拒絕李狗子的聘約。只是我這個公務員,除了起草等因奉此,而外,也無補於國家。”區老太爺又放下了手杖,將手摸了兩下鬍子,點點頭道:“這也是實話。可是你要知道,起草‘等因奉此’,也究竟需要人,而‘等因奉此’,寫得沒有毛病的,尤其不可多得。若是起草‘等因奉此’的人,都去經商,國家這些‘等因奉此’的事,又向哪裏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