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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新的看法,自抗戰入川以後,這當公務員與作官,顯然是兩件事。你既然是公務員不是官,這和以前大小是個官以及官不論大小,能掙錢就好,那是兩件事了。你若是這樣千下去,我以爲對得住國家,也對得住親師。
他這篇話侃侃而談,不但把當前的大兒子說感動了,卻也感動了兩位旁聽者。這兩個人,也是在外面散步的,聽了有人演講似的說話,便站住了聽。這時,兩人中走過來一個人,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剛纔聽到你賢喬梓這一分正論,佩服之至!真是何地無才?”亞雄看時,正是在公共汽車上讓座給他的那個老頭子,不過旁邊增加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亞雄道:“不想在這裏遇着你老先生。”那老人笑道:“我正因爲看到你閣下,所以走上前來,想攀個交情,遠遠的聽到二位的高論,我就不想上前了。但是聽完了令尊這一番高論,我實在禁不住要喝一聲彩。現在這局面,雖然打着抗戰旗號,哪裏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現?難得這位老先生,竟能反躬自問。”
區老太爺見這位老人鬚髮雖然斑白,但是衣衫清潔,精神飽滿,倒不是腐朽之流,便也客氣了幾句。那老人自己介紹着,他姓虞,蘭個兒子,兩個作了不小的官,一個兒子是武職,在前方。這西裝少年,是他的長孫,他喜歡生活平民化,所以常坐小茶館,偶然進城,也必定是公共汽車來去。
在汽車上見亞雄不讓座給摩登少婦,讓座給白髮老人,這事作得很公正,非趨時髦者可比。因爲如此,所以願交個朋友。現在聽過這番話,更願交個朋友了。
區老太爺聽說他的兒子是作大官的,心裏倒有點躊躇起來。他想着我憑什麼和正號的老太爺交朋友?知道的是他來拉攏我,不知道的卻不說我趨炎附勢?便笑道:“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虞老先生笑道:“你先生這句話,不知是根據哪一點而言?難道因爲我有兩個兒子作大官?果然如此,那不是不敢高攀,而是不屑於俯就吧?”說着哈哈一陣大笑。區老太爺聽他說了這句話,自然也一笑應之。
虞老先生笑道:“實不相瞞,爲了兒子們都掙錢,我成了廢人了,什麼事不用去幹,光是張嘴喫飯,伸腿睡覺。據人說,這就是老太爺的本分。人生在世,想熬到作個老太爺,那是不容易的。可是我倒生了一副賤骨頭,就不能享這種老太爺的清福。我不服老,倒很想出來作點事。可是我果然如此,全家人都以爲有失體面,好像是說有了這樣作大官的兒子,還不能養活父親。他們卻不解這樣的作法,卻是把我弄成了廢人。”區老太爺連連的點着頭道:“虞先生這話,倒和我對勁。”他笑了一笑道:“如何如何?我們是很對勁吧?下午沒事嗎?我們同去坐一坐小茶館吧。”
區老太爺看這位老人,相當的脫俗,也就依了他的意見,一同去坐小茶館。一小時的談天,彼此是更談得對勁了,就成了朋友。虞老先生說年老人不用說和青年人交不成朋友了,便是和中年人也談不攏來,到底還是交個老朋友好。區老先生在城裏,往日卻也和西門博士常常談天,自從搬家了,失去這麼一位談天的朋友,再也捌不着第二個。新搬到這個疏建區裏來,正透着寂寞,既是有這麼一個談天的朋友,自也樂得與之往返了。到了次日,這虞老先生還比他更親切,親自到區家來約着老太爺去坐小茶館。
約莫一個星期後,原來在城裏找到一個機會教書的區亞男迴歸來了。她覺得鄉下真是枯寂的不得了,尤其是每日報紙來得太晚,總要到黃昏時候纔到,看慣了早報的人很有些不耐。因之她喫過了早飯,就到外面去散步。歸途中,她遙遠的看到西門德在別一條小路上,脅下夾了皮包,迎面舉起手杖,連連的招了幾招,大聲叫着:“大小姐,大小姐!”亞男笑道:“咦!博士!怎麼也到這裏來了?”西門德舍開了小路,拄着手杖,就在乾田裏迎上前來,笑道:“我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的。”亞男笑道:“這可不敢當了,公共汽車是非常不容易買到票的。博士怎麼來的呢?”西門德在中山服衣袋裏抽出一方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因笑道:“我也知道這一點。昨晚上我住在城裏,今天天不亮,就到公共汽車站上去買票候車。哦!大小姐,還沒有看到今天的報吧!”說着在衣袋裏掏出一份摺疊着的日報,遞給亞男。這倒是投其所好,亞男立刻接過來兩手展開,看了幾行新聞題目。西門德倒不覺她慢客,自站在路邊等着。亞男草草的將報看了個大概,才笑道:“只管急於看報,忘記和博士說話了,請到舍下去坐坐,好嗎?”西門德笑着答應,請她引路。
亞男將西門德引到家裏。老太爺也覺得這位尊客來得意外,拱手笑道:“歡迎歡迎!怎麼有工夫到這裏來?”西門德夾住皮包,手捧了帽子和手杖,連連拱了幾個小揖,笑道:“專誠拜謁!”老太爺雖未必將這話信以爲真,可是他在態度上,卻承認這是事實,因笑道:“正想和博士談談。可是交通不方便,料着是見面困難,博士來了,就好極了。在這鄉下玩一天,我們慢慢的談吧。”西門德也就跟着連說“好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