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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男雖刁滿於二姐這一番狂妄的姿態,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對於自己一家人,總是表同情的,也不便違反她的要求。當日在鄉場上,她果然去僱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錢,轎伕要求中午歇梢的時候,供給一餐午飯。亞男對於勞苦人兒,向來是表示同情的,雖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堅決的拒絕。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還在牀上沒有起來,就昕到門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兒來了。”二小姐雖然匆匆起牀,梳洗喫早點,也足消磨了一小時餘,方纔出門。
當日大半下午,轎子抬到了牛角沱。坐滑竿的人,也覺得曲着身子太久了,筋骨不大舒服,便命令轎伕停下。西門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這一筆短程旅費,未免太多,自己不能強去會東,因之下滑竿的時候,故意閃開一邊,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後去清理滑竿後身的箱籃,亞男已經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幣來,向那轎伕道:“你們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算我們請你喫點心了,力錢我們還是照原議付給你們。”轎伕沒想到錢是由這位小姐手上付出,她可不是飛來的人,便滿臉堆出笑容來,彎曲了腰道:“哦喲!道謝一下子嘛!我們今天回去趕不攏了。”說着向二小姐道:“這位行善的太太,我們道謝一下子嘛!”二小姐見亞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便在轎失手上取回,另打開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幣交給轎伕道:“好了,好了,拿去吧!說着,把那一百五十元依舊還了亞男。”
那溫公館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築的西式樓房,樓下有一畝地大的花圃,鐵欄杆門敞開着,汽車水泥跑道,直通列樓下門廊外,那裏正停着一輛汽車。西門太太一看這份排場,心裏就想着,這年月住這樣闊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銀行界的,就是什麼公司老闆,這種朋友,如今認得兩個,總是有益無損的事。心裏這樣欣慕着,可是立時也起了另外一種感覺。那個拉二小姐的車伕飛跑向前,二小姐說了一聲就是這裏,他便將車子拉進了大門,順着水泥跑道在洋樓下停着。其餘兩輛車子,自然是跟着。西門太太低頭看看自己這身衣服,顯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闊人家裏去,是有點相形見絀的,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後了兩步。二小姐並未介意,徑直的朝前走。亞男居次,西門太太最後。
那裏門房認得,有一位是和主婦由香港同機來的,便迎向前垂手立着。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嗎?”他答道。
“在家,請進吧!”大家轉進屋子的門廊,橫列的夾道,左角敞着兩扇雕格白漆花門,那是大客廳,裏面是中西合參的陳設,紫皮沙發,品字形的三套列着,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臺,各陳設了大小的古董,屋角兩架大穿衣鏡,高過人。在下江,這陳設也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抗戰首都裏,全是鼻子擠着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裏見過這個?大家還沒有坐下,一個穿着新陰丹士林長衫的少年女僕,鞠躬迎着說,請裏面坐。西門太太看她還穿着皮鞋,帶着金戒指呢,把亞男比寒酸了。心想,這人家好闊,未免放緩了步子。可是向旁邊穿衣鏡裏一看,有個婦人退退縮縮的樣子,正是走在後面的自己,現着不大自然,便連忙振作起來。
轉過了這大客廳,是一個小過道,便是這小過道里,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着。對過一個小些的客廳,遠遠望着,又是花紅柳綠的,佈置得非常繁華。還沒有仔細看去,卻看到外面走廊上走來一個少婦,約莫三十歲,穿一身寶藍海鵝絨的旗袍,卻梳了個橫愛絲髻,頭髮攏得溜光,在額角邊斜插了一枝珍珠壓發,真是光彩射人。她笑嘻嘻的迎着人,倒不帶什麼高傲之氣,等着二小姐介紹過這是西門博士夫人時,她是十分客氣,伸手和西門太太握着,笑道:“久仰,久仰!”二小姐介紹着這是溫二奶奶,她們同機飛來的。二奶奶笑道:“怎麼說這話,在香港的時候,我們難道不認得嗎?怎麼一下鄉去,就是這多久?其實有警報也不怕,我們家裏有鋼骨水泥的洞子,非常保險。你不願躲洞子,也不要緊,我們家裏有幾個人,總是臨時下鄉的,等到掛了球,坐我們的車子下鄉去,從從容容的走,準來得及。”她說時一面走,一面引客繞過走廊,踏了鋪着厚地毯的扶梯,走上樓去。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潔的丫頭老媽子,她們全垂手站立在一邊。那一份兒規矩,卻是在重慶很少見過的。
溫二奶奶引着她們到樓上小客室裏坐着,這裏算是摩登一點,有了立體沙發和立體式的幾桌,外國花紙糊裱的牆壁上,卻有一樣特殊的東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長的玻璃像框子,裏面配着尺來長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麪孔的老頭子,雖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鬍子,看那年紀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門太太看看這地勢已經鄰近二奶奶的內室,這像片上的人是誰,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過三十,她的先生卻是這樣年老。
西門太太正在這樣想着,二小姐卻問道:“五爺回來了嗎?”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剛剛從香港回來,這兩天無論他怎樣忙,他也要回來的。請坐,請坐。”大家落了座,她又笑向二小姐道:“我料着你該來了,已經吩咐廚子給你預備下幾樣菜。”二小姐笑道:“改日再來叨擾吧。”二奶奶道:“你到了重慶來,我得作兒樣四川菜請你嚐嚐。他今天要到很晚纔回來的,就是回來了,他也管不着我們什麼事。”二小姐道:“不是爲此,我難道還怕見人嗎?我想早點出去好找家旅館。”
二奶奶站起來將手作個攔阻的樣子,因道:“什麼?你要搬到旅館裏去住?我們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嗎?”二小姐笑道:“此話不敢當,我不過怕在這裏打攪而已。”二奶奶道:“我這裏空屋子多得很,你隨便住着,也不礙我什麼。我這裏用人湊合着也夠用了,抽調兩個人招待你,比旅館裏茶房好些。至於我這裏伙食,如不合口的話……”二小姐立刻兩手同搖着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們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裏去可以,搬到西門太太家裏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館裏去住,你簡直說我這裏不如旅館,我有點喫醋。”說着,將臉偏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