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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手在草地上摸了一根短竹竿子,當做手杖,順着路向那裏走着。只走了一半的路,便看到四五棵紅梅,在山麓上簇擁出來。在紅梅後面,有兩棵高大的冬青樹,直入雲霄,一高一低,一明一暗,與梅花相映成趣。更向前走,發現了這是人家開闢的園門。沿山坡開着梯形的田,田裏種着整片的冬季花木,有的是茶花,有的是水仙,有的是蠟梅,有的是天竹。蠟梅差不多是凋謝了,那整畦的水仙,卻長得還旺盛。那綠油油的長形葉子田裏,好像是長着禾苗,苗上成叢的開着白花,像雪球一般。那一種清幽香味,在半空裏盪漾着,送到人的鼻子管裏來,真教人有飄飄欲仙之感。
亞雄站在這花田外的田埂上,不由得出了一會神。心裏想着,哪來這樣的一個雅人,在這地方大種其花木?想到這裏,回頭看看,料着這中西合參的那所樓房裏,一定有着一位瀟灑出塵的主人。在重慶滿眼看着,都是功利主義之徒。若在這裏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當然有他一副冷眼,向這冷眼人請教請教,那是不無收穫的。如此想着,掉轉身來就不免對這屋子上下,又打量了一番。兩手拿了竹竿,背在身後,很悠閒的,再向那裏走去。
在梯形的花圃中間,有一條石砂子面的人行路,寬約四五尺,斜斜的向上彎曲着。路兩旁有冬青樹秧,成列的生長着,作了籬笆。迎面樓房外,有一塊院壩,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或開着紅白的山茶花。在濃厚的綠葉子上,開着綵球也似的花,非常鮮豔。看那院壩裏面,一道綠柱遊廊,已近內室,那是不許再走向前的了。
亞雄正待轉身,卻看見上面走來個粗手粗腳的人,身穿藍布棉襖,繫上了一根青布腰帶,下面高捲了青布褲腳,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他口裏銜了一支短短的旱菸袋,燒着幾片葉子菸。亞雄看他圓胖的臉上,皮膚是黃黝黝的,兩腮長滿了胡楂子,像半個栗子殼,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經日曬風吹的莊稼人。他口裏吐着煙,問道:“看嗎!要啥子?買幾盆花?”亞雄猛可聽了,不免愕然一驚。那人走近了兩步,緩緩的道:“你這位先生,是哪個介紹來的?到我們農場裏來買,比在城裏頭相應得多。”亞雄這才醒悟過來,這裏並不是什麼高人隱士之居,乃是一座農場,這就不必有什麼顧忌了,只管向前走。因問道:“你們這農場有這樣好的房子,你們老闆呢?”那人手扶了旱菸袋杆,嘴裏吸了兩口,對亞雄身上看了一看,卜唧一聲,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因道:“你說嗎!要買啥子?我就能作主。”亞雄笑道:“我暫時不買什麼,只是來參觀一下。”
他拖出嘴裏的旱菸袋來,點了點頭道:“要得!我們歡迎咯!”亞雄覺得陌生的粗人,有這樣客氣態度的,在重慶還少見,便笑道:“你們老闆貴姓?”他將旱菸袋嘴子送到嘴裏吸了一下,笑道:“啥子老闆羅?我們也是好耍。”亞雄笑道:“那麼,你是老闆了。你把這個農場治理得這麼整齊,資本很大吧?”他將旱菸袋又吸了兩口,微笑了一笑,將頭搖了搖道:“現在也無所謂咯。這個農場,共值百來萬。”
亞雄昕着這話,對這位老闆周身看了一看,覺得就憑他這一身穿着,可以說百來萬無所謂嗎?因笑道:“現在不但是經商的發財,務農的人也一樣發財,我有個朋友叫楊老幺……”那人立刻問道:“你先生朗格認得他?他是我侄兒咯!”亞雄道:“我姓區,方纔還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來的呢!”那人兩手抱了旱菸袋,連連將手拱了兩下道:“對頭!請到屋裏頭來喫碗茶吧!”說着張開了兩手,作個遠遠包圍,要請入內的樣子。
亞雄先聽到轎伕說楊老幺是因叔父死了,得着遺產,現在他說楊老幺是他的侄兒,彷彿這傳說前後不相符,倒要探聽探聽這個有趣的問題。一個抬轎子的人,不到半年工夫,成了一個很闊的坐轎者,這個急遽變化,總不是平常的一件事,自值得考查。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如此想着,就接受了這人的招待,走進正面那座西式樓房裏去。那人推開一扇門,讓着進了一所客廳,只見四周放了幾張雙座的矮式藤椅,墊着軟厚的布墊子,屋子正中,放了一張大餐桌子,用雪白的布蒙着。桌上兩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農場裏有這種陳列品,自還不算什麼。只是那兩隻插花的瓷瓶,高可三尺,上面畫有三國故事的人物畫。那個裝水果的盤子,直徑有一尺二,也是白底彩花,用一個紫檀木架子撐着。亞雄曾見拍賣行的玻璃窗裏,陳列過這樣一隻盤子,標價是九千元,打個對摺,也值半萬。轎伕出身的人家,很平常的把這古董陳列在客廳裏,這能說不是意外的事嗎?
那人引亞雄進來之後,又拱了手道:“請坐,請坐!招待不周咯。”說畢,昂了頭向外叫着:“楊樹華!”樹華這個名字,在重慶頗有當年取名“來喜、高升”之意,便聯想着這個老農不是尋常人物,人家還有聽差呢!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小夥子,他穿着件芝麻呢的中山服,腳上踏的一雙皮鞋,烏亮整齊。亞雄低頭一看,自己腳上的這雙皮鞋,已成了遍體受着創傷的老鮎魚,比人家差遠了。
那老農倒是一個主人的樣子,向他道:“有客來了,去倒茶來。”他方垂手答應了。老農又問着:“還有牛奶沒有?”他答應了一聲“有”。老農道:熱一杯牛奶,把餅乾也帶來。力吩咐完了,才向亞雄寒暄着對面坐下,因道:“方纔三個轎伕回來,說是經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自己下了轎子,把轎子讓給那先生坐。我一想,這是哪個喲?你先生一說到姓區,我就想起來了。你是我們老幺的恩人。力亞雄笑着搖搖頭道:那怎麼談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