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點了點頭,將旱菸緊緊捏住,倒向着空中點了兩點,因道:“確是!老幺常常對我說,有錢的時候,人家送一萬八千,那不算希奇,沒有錢的時候,一百錢可以救命。區先生你懂不懂?這是川話,我們說一百錢,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板。”亞雄笑道:“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怎麼不懂?”老農將旱菸袋在嘴裏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匆匆走出門去,一會兒工夫,他拿了一聽三炮臺的紙菸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面前,亞雄只管對了那聽煙出神。老農點了頭道:“請喫煙吧!這是香港來的,我們也不喫這好的煙。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亞雄經這一說,一個疑問解決了,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着來了。憑他這樣說,好像一個人發了財,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係。於是緩緩的打開煙聽子蓋,取了一支菸點着,抬了頭只管向屋子四周望着,臉上露着笑容。隨着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託盆,託着點心來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餅乾,一碟子蜜餞,一樣一樣的放到桌上。
亞雄對於這番招待,有兩種驚訝之處。其一,以爲這裏並沒有主人翁,有之,便是這位老農,他竟有這種享受。其二,是與這老農素昧生平,雖有楊老幺一言之告,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正凝神着,那老農笑道:“區先生,請隨便用一點。”說着,他放下了旱菸袋,兩手捧了牛奶杯子,顫顫巍巍的送到面前來。亞雄站起來接着。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裏面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裏面。亞雄又只好舀了兩匙糖,放進牛奶裏。
老農笑道:“區先生,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這是新找來的傭人,啥子也不懂。牛奶杯子裏,也不放個挑子,不訓練幾個月,硬是不行。真是焦人!”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將銅匙攪和着牛奶,默坐了一會,見老農又坐在對面椅子上吸旱菸了,因笑道: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麼名字呢?黟老農笑道:“你就叫他老幺吧。不生關係。自從他回家來了,取了個號了,叫楊國忠咯。這個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說是要不得,楊貴妃的哥子,就叫楊國忠,這個娃兒,他硬是那個牛性,他還願意別個叫他楊老幺。”說着,吸了兩口旱菸。亞雄道:“你老闆和他是叔侄關係嗎?”老農道:“我是他爺爺輩咯!他的老漢,是我遠房侄兒子。”他把旱菸袋,送到嘴裏吸了兩下,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亞雄道:“聽說他有個幺叔,是一個紳糧,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係?”老農笑道:“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着瞞你。他家境,原來很窮,老弟兄三個,老幺的老漢是老大,還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沒有禁菸的年月,他作煙土生意,沒有回重慶來過。前兩年子發了大財回來了,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產,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也是他是條勞苦命,一歇梢下來,太婆兒死了,兩個兒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個,還得了黃腫病。”
“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好傷心咯。想起了重慶城裏還有個侄兒子,就託人到處找他。那個日子,楊老幺害了一場病之後,抬不動轎子,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尋到了他,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裏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這個娃兒,他倒是有志氣,拿到錢,一尺布也沒有扯,只用五百元,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多的錢,留在身上。十天之內,他幺叔果然來了,他把錢交還了幺叔,一百錢也不少。他幺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要啥子緊嗎?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討厭。他幺叔說,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爲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說,幺叔好意,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曉得哪天能報幺叔的恩。幺叔不留意,多給了他幾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隱瞞下來。”
“他幺叔說,這個娃兒硬是要得。就把他帶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長,寫了一張字據,過繼老幺作兒子。不到兩個月,他幺叔就死了。楊老幺把我找了來,替他管家;本房貧寒的人,都分了些錢,也是善門難開,還有人找他要錢,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
“本來他幺叔手邊的現錢,也不過二三十萬,因爲他自己開了碼頭,這塊地皮留了幾年,竟變成了幾百萬。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他怕得罪人,只好照辦。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另外有股東,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他算是經理,少不得常來,因爲那些股東都有大班,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也就用起大班來,把轎子坐起。”
“實在的話,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他說從前窮,受人家的欺,如今發了財,還是受人家的欺。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因爲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
亞雄點了頭笑道:“原來如此,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財。這也不單是他,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他就在四川發了財,作了工廠的經理。這年頭說什麼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簡直是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了。”老農道:“區先生,公館在哪裏?讓老幺去拜訪你。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裏去耍,他一定歡迎的。”說着他在身去摸索着一疊名片,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