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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狗子又把區老先生的身份介紹一番,因道:“老先生在北京當了多年大學教授,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學校長。他的學生,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還要多好幾倍呢!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條街上,熟的不得了。他們家裏的書,你猜有多少,堆滿了兩間屋子。那古書有一尺多長一本,字比銅錢還大,那些書都是上千年的,還有許多外國書,英文、美文、法國文、比利時國文都有……”
亞雄在一旁聽到,覺得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便笑道:
“李經理還是這樣喜歡開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發上側了身子坐着的,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來,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絕對尊師重道。因微微地點了一個頭道:“大先生,我不開玩笑,像老先生這樣的人,讀過那樣多的書,慢說在這大後方重慶,就是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區老太爺笑道:“論讀書呢,也許我讀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讀了書不明世故,那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誰是讀了多少書的。”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紙菸聽子裏,取了一支菸,銜在嘴角,划着火柴吸了。他手持菸捲,慢吞吞噴出口煙來,點頭道:“老先生這話一針見血。這個年月,讀書識字的人,最爲無用。無論什麼問題來到當前,自己先須考慮考慮,是不是與自己身份有關。老實說一句,如今可以發橫財的事,哪一件會是無傷讀書人身份的。唉!我們生當今之世,只好與雞鶩爭食了。”他這些話雖是平常的一般憤慨語,可是他當了這位不識字的老闆說是“與雞鶩爭食”,便顯着這不是罵他主人,也是罵他主人了。區老先生便從中一笑,把他的話攔住道:“就一般的來說,易先生的話是對的。只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們也不可這樣一概抹煞。古今多少英雄豪傑,都是不識字的。”易伯同聽區老先生這樣說了,便連連的應了幾個“是”字。
李狗子對於區老先生的話,雖不明白,但是所說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無非是替不識字的人辯護,便笑道:“我雖然識字沒有幾個,可是對於知識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現在的知識分子確是清苦,可是將來抗戰結束了,國家還有大大借重的地方。你看重慶,不是有個考試院嗎?如今還在打仗,國家忙不過來,戰事將來平定了,考試院一開考,讀書的人又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力屈大德插嘴道:不,考試院現在也考的。前幾個月,我有一個朋友就去考過文官考試,據說考中了就可以做縣長。”李狗子笑道:“你看,我們究竟是生意人,國家開考,我們也不曉得,戲臺上做知縣的人,都是兩榜進士,如今的博士,大概就是考試院考的吧?可以做縣長了。”
老太爺本想對於現時的考試製度解釋一番,可是那樣說着,形容得李狗子越發沒有知識,更顯得這位文書主任說“與雞鶩爭食”的“雞鶩”,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我們既然來叨擾了,乾脆就請賞飯吧。叨擾了之後,我們各人都還有點私事。”李狗子迴轉頭來向範國發道:“範先生,有勞你去指點他們,把席擺好。”範主任站起來笑道:“早已預備好了,就請入席吧。”李狗子站起來,兩手虛捲了捲袖頭子,笑着抱了拳頭拱了兩拱道:“就在隔壁屋子裏。請請請。”大家站起身來,將區家父子讓到隔壁。
那裏也是像這邊的客室那樣的長方大屋子,四面掛了些字面,正中一張大圓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擺下了賽銀的杯碟,和銀子包頭的烏木筷子,四個冷葷盆子,上面用細瓷碗蓋子蓋了。桌子下方四隻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擺好。瓶子上都是外國字的商標。
老太爺笑道:“都是外國酒,了不得。”李狗子兩手互搓着,表示他躊躇滿志的樣子,笑道:“這些酒,有的是用過的,有的是沒有用的,兩瓶白蘭地,兩瓶威士忌,是朋友帶來的。”老太爺笑道:“我們喝點花雕好了,不必這樣客氣。”李狗子笑道:“有好酒不請老師,還留着款待哪一個呢?你老人家還是喝點白蘭地吧。”說着,拿起只白蘭地酒瓶子,撥開了瓶塞,就上座的一個酒杯子裏斟下去。一面點着頭笑道:“老師,請上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