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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陣歡笑聲中,區老先生卻在暗中着實生了一些感慨。人總是這樣:“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願又平常。”這老褚能夠把這話說出來,究不失爲一個好人。他心裏如此想着,臉上自有了那同樣的表示,不住的將手摸嘴脣上下的胡楂子,只管微笑。老褚見區莊正一高興,就再三約請作東。區家父子在他這樣盛情之下,只好去赴他這個約會。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師,因之他這頓晚飯,辦得更爲豐盛。他又知道今天中飯幾位陪客,不大受客人的歡迎,因之除了李狗子外,並無其他外客。
醉飽歸來之後,感慨最深的自是當公務員的區亞雄。沒想到抗戰之後,大大佔着便宜的人,卻是賣熟水和拉人力車的。當晚在寄宿舍裏,做了一整夜的夢。次日起來漱洗之後,免不了到斜對門,那所斜着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裏,去喫油條豆漿。他也覺着有些奇怪,接連喫了幾頓肥魚大肉,這早點已減了滋味,喝了大半碗豆漿,一根油條,就不想喫了。
到了辦公室,並沒有什麼新公事,只把昨日科長交下來的公事,重新審覈了一道,便可呈復回去。科長與他同一間屋子辦公。這裏共有三張桌子,當玻璃窗一張寫字檯,是科長所據有的。亞雄和另一個同事,卻各坐了一張小桌,分在屋子兩邊。科長姓王,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曾受過高等教育。他覺得這同辦公室的兩位同事都是老公事,雖然地位稍低一點,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他來得稍微晚一點,進門以後,一面脫那件舊呢大衣,取下破了一個小窟窿的呢帽子,和大家點了點頭。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卻是挺闊的腰身。亞雄笑道:“科長這套衣服,是拍賣行裏新買的嗎?”他搖搖頭笑道:你想,我們有錢買西裝穿嗎?一個親戚是在外面作生意的,送了我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東西。又有一個同鄉是開西服店的,說是西服店,其實一年不會做一套西服,無非做做灰布中山服,半毛呢大衣而已。念一點同鄉之誼,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在粗製濫造之下,給我翻了一翻,將裏作面,居然還可以穿。碰巧我昨日理了發,今天穿上這套衣服,對鏡子一照……黟另外那位姓趙的同事,就湊趣說道:“年輕了十歲。”王科長掛好了衣帽,坐在他的位子上。迴轉頭來笑道:“那也年輕不了許多。再年輕十歲,我是十八九歲的人了,那豈不是一樁笑話。”說着,他迴轉臉去,聳了兩下肩膀,從袋裏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狗屁牌”紙菸,放在桌上。他且不辦公,先取了一支菸,放到嘴裏,劃了一根火柴,將煙點着。
亞雄坐在他側面,見他深吸了一日煙,向外噴出一團濃霧,頗爲得意。本想也打趣他兩句,卻見勤務匆匆的走了進來,低聲道:“部長來了。”說話時,臉上現着一分驚異的微笑。芏科長也“咦”了一聲道:“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我們倒要提防一二。”說着,向兩位同事微笑了一笑。
亞雄於是停止了打趣的意思,將兩道公事稿子送到王科長桌上去,趙同事也有一張草稿送給科長看。因爲這間屋子小,容不了多少人,其餘同科的,在別間屋子裏,都陸續的來來去去,空氣立刻緊張起來。他們越是怕有事,偏偏就發生了事,部長已着勤務叫王科長去談話。在公事場中,這本是常事,亞雄並未介意,坐着等新公事來辦。把今天的日報取來,看不到三條新聞,遠遠一陣喝罵聲傳了過來。這聲音耳熟能詳,正是部長的聲音。他們和部長的屋子,同在一層樓上,且在一條甬道之間,相隔不到十丈。這裏無非是竹片夾壁的假洋房,並不怎樣遮隔聲浪。亞雄不覺放下了報,側耳聽着。那位趙同事,坐在對面桌子上,作一個鬼臉,伸了一伸舌頭。亞雄放下報站了起來,低聲笑道:“怎麼回事?我們大老闆來的這樣早,專門爲了發脾氣來的嗎?”於是悄悄的走了出來,向夾道口上站着,聽到他們的頭兒在那裏罵道:“你們懂得什麼?我看你們簡直是一些喫平價米都不夠資格的飯桶!國家的事就壞在你們這些飯桶身上!”亞雄心裏一動,他想“飯桶”上面,加上“一些”的字樣,這顯然指的不是一個人。不用說,自己也在“飯桶”之列呀。自己喫平價米的資格,還不夠嗎?然而這幾日,天天喫着肥魚大肉,人家口口聲聲的稱着大先生,要自己去幫忙,就怕是不肯去呢。他這樣想着,又聽到那邊大聲罵道:“你們不幹就滾!”亞雄聽到這個“滾”字,也覺得一股無名怒火直冒出來,心想這位大爺,近來脾氣越來越大,把下屬當奴才罵,我們這位科長無論怎麼着,是一位大學畢業生,照理他可以稱一個“士”字,“士可殺而不可辱”,爲了擔兒八斗的平價米,值得讓人喝罵着滾嗎?想到這裏臉就太紅了。
這時王科長已走了過來,臉比他更紅,眼睛裏水汪汪的,簡直淚珠要奪眶而出。他見着亞雄勉強裝笑,點了個頭道,“活該!我是自取其辱。我畢業之後,能去擺個紙菸攤子最好,若怕有辱斯文的話,到小學裏去當名教員,大概也不難,爲什麼向這個大門裏走!我已口頭辭職了,現在立刻寫辭呈。”他說着已走進屋子來,鼻子裏哼着,冷笑了一聲,然後坐在他的位子上去。
亞雄走過來,順手帶上了房門,低聲道:“算了,科長,我們的頭兒是這股子勁!王科長道:是這股子勁,把我當奴隸嗎?區先生,你是老公事,怎麼樣的上司,你都也看見過,自己談革命,談民主,談改變風氣,而官僚的排場,比北洋軍閥政府下的官僚還要大,這是怎樣講法!我並非不堅守崗位,半途而廢,但是要讓這班大人物,知道我們這當小公務員的,不盡是他所說的飯桶那樣。我們應當拿出一點人格,抗議這侮辱。可是我當面還是和他很恭順的口頭辭職,免得又有了妨礙公務之罪。現在我立刻再書面辭職,無論準與不準,遞上了呈子立刻……”亞雄向他搖搖手笑道:“科長,你的處境我十二分同情,可是人家鬧意氣,我們犯不上鬧意氣,事情不幹沒有關係,萬一他給頂帽子你戴,你喫不消呀!再說,重慶百多萬人,哪裏不是擠得滿滿的,辭了這裏的科長,未必有個科長缺等着你,生活也應當顧到吧?”
王科長已經擺開了紙筆預備起草辭呈,左手扶了面前一張紙,右手將半截墨只管在硯池裏研着,偏了頭聽亞雄說話,亞雄說完了,他既不回話,也不提筆,老是那個姿態,在硯池裏不住的研墨。亞雄見他臉色紅紅的,料着他心裏十分爲難,便道:“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辦,明天不晚,後天不遲。”王科長搖搖頭道;“明天?後天?後天我就沒有這勇氣了。千不該,萬不該,去年不該結婚。如今太太肚子大了,不能幫我一點忙。家庭在戰區,還可以通郵匯,每月得寄點錢回家。重慶這個家裏,還有一位領不到平價米的丈母孃。這一切問題,都逼得我不許一天失業,其實失業是不會的,擺紙菸攤子,拉車,賣花生米,我都可以混口飯喫,可是面子丟得大了。我丈母孃總對人誇說,她女婿年輕輕的就當了科長,她覺得很風光呢,卻沒有知道人家罵我飯桶。”說時,他還在研墨。亞雄還想向他規勸兩句,勤務進來說,“劉司長請。”他放下了墨,跟着勤務去了,這是司長要向他詢問一件公事,約莫有二十分鐘,王科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把面前擺着的一件公事仔細閱看。亞雄偷看他,料着已是無條件投降,什麼也不用提了。屋子裏靜悄悄的,空氣裏含着一分怨恨與憂悶的氣味。亞雄心裏頭倒着實憋住了一腔子苦水。到了下班喫午飯的時候,自己一日氣跑到亞英旅館裏,卻見門上貼了一個紙條,上寫:“宏業已到,我們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風。雄兄到,請快來。”他向那字條先笑了一聲道。“還是他們快活自由。”說畢,再也不耽誤,立刻趕到珠江大酒家。那帳房旁邊的宴客牌上,已寫了“區先生蘭廳宴客”一行字。他心想,爲香港來的人接風,就在乎廣東館子這一套排場,這必是二小姐要壯麪子,好在她丈夫面前風光風光,闊商人就是當代的天之驕子,一切和戰前一樣。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樓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