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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英由那茶館裏出來,想着那吳保長擁有許多家店面,無論怎麼比,自己也比吳保長的知識高若干倍,他可以發財,我就不可以發財嗎?想着,抬起手錶來看看,正是一點半鐘。據人說過,這位胡先生,每日下午一點以後,兩點以前,一定在家裏見客,這又恰是去拜謁的時候了。不管他,且去試試,於是伸手扶了一扶大衣的領子,將頭上新呢帽取下來看了看,再向頭上戴着,將手杖打着地面,自己挺起了胸脯子,順着到胡公館的這條路走去。
亞英走到胡公館門口。這是一個大半圓形的鐵柵門,雙門洞開,那正因爲門裏這條水泥路面,一條線停下了三部流線型小座車,車頭都對着大門,像要出去的樣子。亞英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決沒有什麼寒酸之象,就徑直走進了大門,向傳達處走來。這裏的傳達先生,卻是一位門房世家,他見着亞英那件漂亮大衣,兩隻大袖子垂了下來,站在面前,操着流利的北平話含笑問道:“您會哪位?”亞英沒有料到這位傳達,竟是這樣客氣,和那些大公館的傳達大人完全兩樣,便在身上取一張名片遞給他道;“我是董事長約來談話的。因爲並沒有約定日子,先來看看。若是董事長在家的話,請你上去回一聲。”傳達倒猜不出他是怎麼一路人物,便點點頭道:“董事長在家的,只是現在正會着幾位客在談重要的事,恐怕……讓我進去看看。”他拿着名片進去了,點個頭表示歉然的樣子。亞英只得在門內小花圃邊,看着幾叢大花出神。這位傳達到了上房去,見着他的主人時,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樓上小客室裏圍着一張桌子,八隻手在那裏撫弄一百多張麻雀牌。胡天民是個精悍的中等個子,長圓的臉上,養了一撮小鬍子,再配上他那一雙閃閃有光的眼睛,極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他身穿深灰嗶嘰袍子,反捲了一寸袖口,露出裏面白綢汗衫,他正在理着牌,回過頭來,向茶几上取紙菸,看到傳達手拿名片,站在旁邊,便道:“什麼人?”傳達微鞠着躬,將那名片遞上。主人將名片看着,很沉吟了一會子,因道:“我不認得這個人呀?他說他是幹什麼的?”傳達將亞英所說的話,照直的回稟了。胡天民便將名片隨便放在桌子角上道:“約他到公司裏去見何經理先談談吧。”
傳達正待轉身走出去,他下手一位牌友,一開眼看到名片上這個區字,便撿起來看看笑道:“胡天老,你好健忘呀!上次在梁老二家裏喫飯,他說起他認識一個青年,非常有辦法,憑了一雙空手,就在鄉場上撐起一片事業來。這種人的創業精神,實在可以佩服。假使交他一批資本,讓他去創造一個有規模的場面,那還了得!說起來這個人姓區,這是很容易記着的一個姓,這就是那個姓區的了。”這樣一說,胡天民哦了一聲,點着頭道:“不錯,是有這樣一個人。那麼,讓他來和我見見吧。”傳達含了微笑走將出去,五分鐘後,亞英被引着到這牌場的隔壁小客室裏來了。這裏似乎是專門預備着給人談心之處,推拉的小門外,懸着雙幅的花呢門簾,窗戶上也張掛了兩方藍綢窗帷,屋子裏光線極弱。傳達進來,已亮着屋正中垂下來的那盞電燈。在電燈光下面,沙發圍着一張茶几,微微聽到那邊客廳裏,傳出嘩啦嘩啦麻雀牌的聲音。這樣有了十五分鐘之久,主人還不見來。這屋子既悶又熱,亞英身上的這件海勃絨大衣,雖然質量很輕,可是兩隻肩膀和脊樑上,倒像是背了個大袋壓在身上一樣,額頭和手心裏只管出着汗珠。但是要脫大衣,在這種地方,又沒有個地方放擱,穿大衣見上等人物,自然是沒有禮貌,脫了大衣抱在懷裏,也是沒有禮貌,所以只好忍耐着端坐在沙發上只管去擦額頭上的汗。他這樣等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伸手到懷裏掏出手錶來看時,恰是表又停了,站起來在屋子裏徘徊了幾個來回。忽然又轉上一個念頭,我不伺侯他胡天民,也有飯喫,受這烏龜氣幹什麼?自己整了一整大衣領子,正打算走出去。就在這時,胡天民日裏銜了一隻翡翠菸嘴子,帶着笑容走進來了。他取下了菸嘴子,微彎了腰,老遠看到亞英,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有勞久等了。請坐,請坐。”亞英見主人很是和藹,把心裏頭十分的不痛快,就去了四五分,隨口號便說了一句“沒關係”。
賓主坐之。胡天民很快的掃射了客人一眼,覺得他衣服漂亮,少年英俊,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相信他是個有用之才,也就在臉上增加了兩分笑容,因道:“事情是有這樣巧我的上手一連展了四個莊,簡直下不了桌子。”亞英笑着,又說了一句“沒關係”。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煙,然後向他點着頭道:“我是久仰的了。梁先生早巳提到區先生是幹練之才,將來兄弟有許多事情要請教的。”亞英已覺得這位胡董事長,很可滿意的了,他這樣的客氣,更是予人以滿意,便欠了一欠身笑道:“不敢當,作晚輩的也只是剛剛投身社會,本來早就要拜訪胡董事長的,因爲恰好有一位敝親由香港運了幾車子貨來。他人地生疏,有幾處交易,非要我去接洽不可,替他跑了幾天,就把時期耽誤了。所以遲到今天,纔來請安,這實在是應當抱歉的。”
胡天民一聽到“香港”這兩個字,立刻引起了很大的興趣,便將菸嘴子在茶几菸灰缸上,輕輕的敲了幾下灰,作出很從容的樣子,微笑道:“令親運了些什麼貨來呢?西藥,五金,匹頭,化妝品?”說完了,他將菸嘴又塞到嘴角里吸了兩口煙。亞英道:“大概各樣東西都有一點吧。”胡天民笑道:“這正是雪中送炭了。這幾天物價,正在波動。”亞英道:“唯其是物價都在波動,所有那些貨很少肯脫手。我本應當早幾天來奉看先生了。就爲了這件事耽擱了,望先生多多措示。”他這最後一句話,頗是架空,也無意請胡先生指示他什麼。但胡天民對於這句話,卻是聽得入耳,便微笑着,又吸了兩下煙,問道:“區先生以前是學經濟的嗎?”亞英道:“慚愧!學醫不成,改就商業,未免離開崗位了。”胡天民將腰伸了一伸,望着客人的臉子,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因道:“以前區先生是學醫的,那麼,對於西藥是內行了。”亞英道:“不敢說是內行,總曉得一點。”胡天民笑道:“我們公司裏也有點西藥的往來……”他把這句話拖長了沒有接下去,沉吟着吸了兩口煙,因笑道:“我們在城裏,也有一點西藥事業,九州藥房,知道這個地方嗎?”亞英笑道:“那是重慶最大的一家藥房呀!許多買不到的德國貨,那裏都有,那裏一位經理,記得也姓胡。”胡天民笑道:“那好極了,他是我的舍侄,區先生可以去和他談一談。”說着,他在身上取出了自來水筆,問道。“區先生可帶得有名片?”亞英立刻呈上,他就在上面寫了六個字:“望與區先生一談”,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個“天”字,交給亞英笑道;“舍侄叫胡孔元,他一定歡迎的。”他說時,已站起身米。看那樣子像是催客。
亞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藥房是什麼用意,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當談些什麼,待想追着問上兩句,而他臉朝外,已有要走的樣子。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嚕唆下去,深深的點着一個頭,也就只好告辭走開。他心裏想着:“這倒是埡謎,毫無目的地,讓我去和藥房經理談話。這又是一篇沒有題目的文章了。既是胡董事長教人這樣去,那也總有他的用意,就去撞撞看吧。”
這樣決定着,三十分鐘之後,他見着這位胡孔元經理了。在藥房櫃檯後面,有一間玻璃門的屋子,上寫三個金字“經理室”。亞英被店友引進這間屋子時,經理穿了筆挺的深灰呢西服,擁着特大的寫字檯坐了,他正如他令叔一樣,口裏銜了翡翠菸嘴子,兩手環抱在懷裏,面前擺着一冊白報紙印的電影雜誌,正在消遣。他鼻上架了一副無框眼鏡,眼珠滴溜溜地在裏面看人。他也是爲亞英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所吸引,覺得他不是一個平常混飯喫的青年,隔着桌子,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請他在桌橫頭椅子上坐下,笑道:“適才接到家叔的電話,已知道區先生要來,有兩個朋友的約會我都沒有出去。”亞英笑着道了謝。這位胡經理和他說了幾句閒話,問些籍貫住址,和入川多少時候等等。亞英都答覆了。但是心裏很納悶,特地約到這裏和他談些什麼呢?未到之前,胡天民還有一個電話通知他,似乎對於自己之來,表示着很關切,決不是到什麼機關裏去登記報告一遍姓名籍貫就了事,爲什麼他這樣毫不介意的閒談?便道:“胡董事長叫兄弟前來請教,胡經理有什麼指示嗎?胡孔元笑道:客氣,據說有位令親從香港來,帶有不少的西藥,我們想打聽打聽行市。”亞英笑道:“胡經理正經營着西藥呢,關於行市,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還多吧。”胡孔元笑道:“兄弟雖然經營着西藥,那可是重慶的行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雖然電報或信札上可以得着一點消息,那究竟差得很遠。未知令親帶來的藥品,有重慶最缺少的東西沒有?亞英笑道:兄弟離開醫藥界,也很久了,重慶市現在最缺少些什麼藥品,我倒不知道。”這位胡經理就在玻璃板下,取出一張紙單,交給亞英,笑道:“上面這些藥,就是最缺少的了。”亞英接過來看時,中英文字倒開了二三十樣藥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國藥。第一行就開的是治腦膜炎與治白喉的血清,因點點頭道;“這上面的藥品,的確是不多的藥。敝親帶來的,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罷了。”胡孔元聽了這話,表示着很得意,將頭擺成了半個圈圈,笑道:
“我們都保存了一部分。”說着將手邊一架玻璃櫥子的門打開,向裏面指着道:“這實在不多。我們鄉下堆棧裏,還預備得有一部分,你看如何?”
亞英看櫥裏面紅紅綠綠裝潢的藥瓶,藥盒子,層層疊疊,堆了不知多少,就笑着點了幾點頭。胡孔元就在裏面取出了一個藍色扁紙盒子,晃了一晃,笑道:“這是白喉血清,我們就有好幾盒。在重慶西藥業中,許多人是辦不到的。”亞英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正也不知怎樣去答覆是好。胡經理向亞英笑道:我雖然存有這樣多的貨,但是有貨新到,還願意陸續的收買。黟亞英道:“好的,讓我回去和敝親商量看,是怎樣的供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