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區亞英抬頭所看到的,是本地風光旅館這間屋子的每日房價條子。原來他只打算在城裏勾留兩三天,企圖得一點意外財喜。自從遇到黃青萍小姐,就有在城裏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業一樣,住着那樣好的招待所,自必在這旅館裏繼續住下去,單是這筆用費,那就可觀了。加上每日的伙食,應酬費、車費,茶煙費,恐怕在城裏住上一月,就要把賣苦力趕場積攢下來的錢,完全用光。用光之後,是繼續經營鄉下那爿小店呢?還是另謀出路呢?最穩當的辦法,自然還是下鄉去,現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穩,每月都有盈餘,可以把握一筆錢,在抗戰結束後去作一點事情,比較去向分公司當小頭目,是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事。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節省一天在城裏的浪費。但是這樣做,就要把這位漂亮而摩登的黃小姐拋棄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拋棄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經滄海的眼光裏,是把自己引爲好朋友的。人生難得者知己,尤其是個異性知己。
他想到這裏,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兩手在大衣袋裏,就繞着房子踱方步。他在這屋子裏總兜有二三十個圈子,思想和走動的兩隻腳一樣,只管在腦子裏兜圈子。他想着:黃青萍是個思想行爲都很複雜的人,也必須從多方面去看她,纔可以知道她爲人的態度。她也許像二姐說的,想利用我,也許是她在朋友裏面,覺得我是比較合條件的。也許是她和我家有點認識,因之聯想到我也不錯。也許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從和我接近之後,覺得我這人還忠厚,於是就愛上我了。
亞英自己這樣想着,便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這愉快由心頭湧上了臉,雖是單獨的一個人在屋子裏,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會發出微笑來。心裏一高興,腳下倒覺得累了,這就倒在沙發坐着,微昂了頭,再去幻想着黃小姐談心時的姿態,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覺到,應當寫一封信給她。好在皮包裏帶有信紙信封與自來水筆,坐在電燈光下,就寫起信來。這封信措辭和用意,都是細加考慮,才寫上白紙,因之頗費相當的時間。而原來感覺到在重慶久住,經濟將有所不支的這一點,也就完全置之腦後了。
信寫好了,開始寫信封,這倒猛可的就讓自己想起了一件事;這封信怎樣的交到黃小姐手上去呢?郵寄到溫公館,那當然是靠不住,萬一被別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問題。若是託二小姐轉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問題公開了。那麼,最好是當面直接交給她。她必定說,有話爲什麼不當面說,要轉着彎子寫上這樣一封信呢?除了上述這三種辦法,正還想不出第四種,真有教人爲難之處。於是把信紙插進信封套裏,對雪白的紙上,呆望着出了一陣神,不覺打了兩個呵欠。自己轉了一個念頭,好在只有信封面上,這幾個字,等着有什麼機會,就給它填上幾個什麼字好了。只是今天和她分別時,不曾訂着明日在哪裏會面,這卻有點找不着頭緒。隨了這份無頭緒,又在屋子裏兜起圈子來。這回卻是容易得着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溫公館,是自己的姐姐,總可以到那裏去隨便探望她。在上午十點鐘左右,這類以晏起爲習慣的摩登婦女,總還在溫公館。看到二小姐,就不難把黃小姐請出來,然後悄悄的把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個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會不答覆的,看她的答覆,再決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面顧到了。這樣自己出難題,由於自己解答過了,方纔去安心睡眠。
第二天一覺醒來,竟是將近上午十點鐘。趕快漱口,洗臉,梳頭髮,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溫公館去。到了那裏時,兩扇大門敞開着,遠遠的站着出了一會神,正想到怎樣進去,向傳達處打聽。就在這時,大門裏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立刻閃到路邊靠牆站定,看那汽車裏面,共是三位女性,其中兩個就是黃小姐與二小姐,另外一個不認得。她們都帶了笑容。彼此在說着話,並沒有注意到車子外面。小汽車走得又快,一轉眼就過去了。想和她們打一個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會,心裏想着,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來五分鐘,也把她們會到了。想了一想,也只有無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還沒有決定今日上午的課程,現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經理去,應當繼續這次進城來所要辦的那件事。他有了這個意思,便來那家公司拜訪前梁司長,現任的經理先生。但到了那裏,恰好他不在家。
去這公司不遠,卻是李狗子任職的那家公司,依着他父親區老先生的見解,雖不必以出身論人,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詳細的,還是區家父子,去得多了,萬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不是區家父子透露的,他也會疑心是他們透露的,總以避嫌爲妙。但又一轉念,李狗子是包車伕出身的人,還可以講些江湖信義。想到這裏,已經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門口,既來之,就和他談一談吧。於是走向傳達處,告訴要會李經理。傳達照例要一張名片。亞英還不曾答話,忽聽得裏面有人大聲說道:“二先生,你不要理他。他這樣辦事,也不知道給我得罪多少客了。”說話的正是李狗子,他身穿大衣,頭頂帽子,手上拿了斯的克,正是要出門的樣子。亞英迎上前去,李狗子握住了亞英的手,緊緊的搖撼了一陣,笑道:“歡迎,歡迎!我們一路喫早茶去。”說着,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亞英道:“你請我喫早點,我倒是並不推辭。不過我看你這衣冠整齊的樣子,分明是出去有事,若是陪我去喫早點,豈不耽誤你的事。”李狗子將他一扯,扯着靠近了自己,然後把右手的手杖,掛在左手手臂,將右巴掌掩住了半邊嘴,對着亞英的耳朵輕輕地唧咕着道:“我這個經理,有名無實,事情都由別人辦,你有什麼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辦公室,你教我像別位經理先生一樣,一本正經,坐在寫字檯邊看些白紙寫黑字的東西,那猶如教我坐牢。發財有命,坐牢去發財幹什麼!”亞英笑道:“經理坐辦公室是坐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當經理的人都有你這樣一個想法,那就完了。”李狗子笑道:“可是我不坐辦公室,我這經理也沒有白當。我每天出來東鑽西跑,總要和公司裏多少找一點錢。我常是這樣想,我若是作了真龍天子,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鑾殿,只有請正官娘娘代辦。我還是幹一個兵馬大元帥東征西蕩。”說着話,兩人早已出了公司門,在馬路上走。
亞英正要笑他這話,身後卻有人代說了:“死砍腦殼的,害了神經病,在馬路上亂說,不怕警察抓你!”
這聲音很尖利。亞英回頭看時,卻是個摩登少婦。李狗子回過身來,拍着她的肩膀道:“在馬路上我不能亂說話,你倒可以亂罵人。”他拍着她的肩膀,那正是順手牽羊的事。她矮小的個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體一比,正好是長齊他的肩膀。不過她的燙髮頂上,盤了一卷螺紋,卻是高過他的肩膀。她臉上紅紅的塗了兩片胭脂暈,正和她的嘴脣皮一樣,塗得過濃,像是染着一片血。皮膚似乎不怎樣細白,胭脂下面抹的粉層,有未能均勻之處,好似米派山水畫的雲霧,深淺分着圈圈,大有痕跡可尋。李狗子笑嘻嘻的向亞英道:“這是我女人。喂!這是區先生,是我老師的二少爺,是師兄。”李太太向亞英笑着點了個頭。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着我幹什麼?”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鄉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穀子,要出賣,賣了請大律師打官司。我們買下來,要得?”李狗子道:“我哪裏有工夫下鄉,買了穀子,我們又放到哪裏?”李太太道:買了,還放在我表哥那裏,也不要緊。過了兩個月,再在鄉下賣出去,盤都不用盤,包你攢錢。弦亞英笑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李太太也是這樣的生意經。”李狗子聽了他誇獎太太,眉飛色舞笑道:“總算還不錯吧。”說着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喫早點去,你也去一個吧。生意經回頭再談。”她向亞英看看,見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當中最難得的了,便笑道:“爲啥子不去?我請客嗎?二先生喫下江館子,要不要得。”亞英笑着說是聽便。
三人到了館子裏,找好了座位。這李太太表示着內行,首先向茶房道:“和我們先來一籠包餃,半籠千層糕,一盤餚肉,中碗煮千絲。”亞英笑道:“揚邦館子裏的喫法,李太太全知道。”李狗子笑道:“她不是跟我老李嗎?你不相信,她還很會做揚州菜。二先生哪天沒事,到我家裏去喫頓便飯,讓她親自下廚房裏,作兩樣可口的菜你喫。”亞英道:“那不敢當,怎好讓經理太太作菜我喫!”這一聲“經理太太”的稱呼,使她兩道濃眉,八字伸張,望着亞英又露出金牙了。這經理太太一個名詞,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聽到,只是像亞英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人物稱呼她,她感覺得特別受用。
這時茶房已把千絲和小籠包餃,陸續的送上桌來。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夾了個包子,送到亞英面前。又把在一個醬油碟子裏斟上半碟子醋,然後夾了大碟子裏一撮薑絲,在醋裏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過來。他“呵呀”了一聲,站起身子,連說不敢當。李狗子笑道:“我們這位太太,待人最是熱心不過。憑了我這點身份,她是你一個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裏不是還要住些時候嗎?住在旅館裏,未免用錢太多了。你暫時搬到我家裏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着點頭道:“要得,要得!到我們那裏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館裏安逸得多。”亞英笑道:“多謝二位盛意,這事讓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於有一句話要問你,你剛纔所說大生意作得有些討厭,這還是我一百零一回聽到的話。作生意的人,還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嗎?你可不可以把這理由解釋給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