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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芝生且不直接答覆他的話,迴轉頭來向着唐管事笑道:“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當然無法調集這麼多頭寸,假如能調集這麼多頭寸,我們也不會整個比期去凍結。不過老萬那裏,聽說賣了一批外匯,很多的頭寸,還沒有找着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個電話去問問。”
這位唐管事雖是下江人,卻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頭頂,滿頭的短頭髮樁子。身穿一件毛藍布大褂,兩腳伸出來,下套一雙雙梁緞子鞋。他把手一摸嘴脣上的短八字黑鬚,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臉生意經的樣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着,談淡的說道:“老萬那個人是好惹的?電話裏和他商量,他還不是哭窮,要找他就得親自去跑一趟。”商梓材道:“哪個老萬?”曲芝生向他微笑道:“你不認得。他是一個沒有字號的遊擊商人。這傢伙厲害萬分,不大出頭,只在熟人裏面兜圈子。我們給他起了綽號,叫遊擊司令。說慣了索性叫他萬司令。金融運輸兩個部門,他都走得通。”商梓材道:“這種人是現在最有辦法的人了。不納捐,不納稅,不要開支,不負責任,而且不捱罵。報上總說我們是國難商人發國難財,真是百分之百的冤枉。不過這位先生,還能來個不露面,那更有辦法。不過他既不露面,對外又怎樣會走得通呢?”曲芝生道:商兄,你疑心我掉你的槍花嗎?商梓材又拱兩拱手道:“言重言重,是我找你,又不是你找我,怎麼會疑心你掉我的槍花呢?就請你替我向這位萬司令,想想法子看。”唐管事淡笑道:“不是我說句掃興的話,和老萬去借錢,等於在老虎口裏奪肉。他是弄大花樣的,根本看不起幾分的子金。大概他一生沒有講過信用,所以他相信別人交情上的信用借款,那簡直是白說。”
商梓材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姓唐的老小子,簡直是個老奸巨猾。他們老闆已經有點鬆動了,這小子還是一棍子打了個不粘,便笑道:“唐先生,我明白,你一定是對敝號那回四十萬轉期的事,沒有答應,心裏有點不大瞭然吧。其實那回的事,有點誤會,也正是趕上我們頭寸不夠。自然我們是很抱歉的。”唐管事笑道:“沒有的話。那四十萬款子,貴號轉期了三次,還有什麼對不住我們的嗎?”說着,他向門外看了一看,低聲笑道:“商先生究竟把我們當自己人,不然的話,怎麼肯老說頭寸不夠。這樣一句話,對於一個銀號負責人,說出來,那真無異打了他一個耳光。”
商先生臉上真也像受了一個耳光,立刻臉上通紅。曲芝生也覺得太讓姓商的受窘了,因笑道:“過去的事,老說他千什麼?老唐就給老萬打一個電話,看看他在家沒有?他若是在家,我親自和他說話。”唐管事答應着起身去了。
約莫十分鐘,唐管事搖着頭走了進來,笑道:“這位萬司令,名不虛傳,真是厲害。他一接電話,就說明天是比期。呵!你們又有什麼花樣玩不過去,連夜打電話找我?你看叫我的話怎樣說下去。經理去說話吧。”曲芝生笑道:“不要緊,讓我去和他說話。”他交代畢,起身說話去了。
商梓材向唐管事笑道:“曲先生請到你這樣幫忙的朋友,真是蘭生有幸。”唐管事笑道:“你必以爲我剛纔所說的話,是和曲經理唱雙簧,我現在分辯着,商先生自是不肯相信。不過我舉一個例,你就明白了。假如商先生不幹銀號,來管我們這幾個字號買賣,你手上若是有個百十萬頭寸,你是願意它凍結十天半月呢?還是趕快運用起來?自然是運用這些資金了。談‘運用’兩個字,誰也趕不上銀行家,可是銀行家,也時常一個算盤子打錯,有周轉不來的時候。那麼,我們就怎能說每個比期,都頭寸很夠。你也該知道,我們不會裝假,若是裝假,上次那四十萬款子,何必轉了又轉?”商梓材哈哈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能忘情四十萬轉期的那件公案。將來……”他沒有說完,曲芝生走了進來,搖着頭道:“老萬架子搭得十足,要我親自去跑一趟。好在路不遠,我給你就去跑一趟。商兄,我們分途辦理吧。我去找老萬,你也到別的地方去想點辦法。若是我有辦法,我能和你找多少是多少,萬一毫無辦法,你也別老押我這一寶,誤了你的事。你一個老金融界不見得除了我,就沒有第二條路吧?”最後這兩句話,卻是商先生所不能忍受的,臉上便有點紅紅的,因站起來道:“好!我暫時告辭。什麼時候可以得着你的回信呢?”曲芝生道:“現在是十一點了,事情不能辦得太夜深,一點鐘以前,必定給你一個回話。”商梓材笑道:好!就是那麼說。跑比期,跑到大天亮的有的是人。我們自也不必例外。力說着還伸手和他握着搖撼了幾下,連說“拜託拜託”。曲芝生也說了句“盡力而爲”,將客人送出了大門。
曲芝生回到客室裏時,在座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的道:“這傢伙也有來求我們的時候!”曲芝生燃了一支菸卷,坐下來笑道:“我看大家的意思,是不必睬他了,你們也是太意氣用事。人家是肥豬拱門,我們爲什麼不趁此機會,撈他一筆。”唐管事道:“有什麼法子撈他一筆?他自己說了,日折二元。”曲芝生笑道:“你們不必多事,我自然會撈他一筆。”
唐管事總算是個有心機的人,點了一支菸,斜靠在沙發上凝神想了一想,笑着將手拍大腿道:“這樣懲他一下子也好。”曲芝生笑道:“怎樣懲他一下子,我倒不明白。”唐管事道:“這有什麼不能明白。他把銀行裏所有的頭寸,都買了盧比的現貨。他們買進,大概是六塊幾。現在這兩天看疲,哪一天有起色不得而知,反正大跌是不會的。他原是想咬緊牙關,再等些時候,有現貨在手,他還怕什麼?如今我們說有錢是有錢。人家趁這兩天風勢好,是收買外匯的,不肯動,除非你有港幣、美金、盧比現貨,纔可以移動。他不是頭寸差得緊,今天不會冒夜在外面瞎抓。說是有大批的頭寸,怕他不把盧比拋出來。只要我們少刻苦他一點,自然他會賣給我們。”
曲芝生也坐下來,兩腿一伸,只管搖撼笑道:“你這一猜雖猜着了,但是照你這個想法去作,那就只有失敗。你想他是幹什麼的人,能在他手裏的盧比上轉念頭!他看透了你居心不善,一氣之下,來個業不賣謀主,妻不嫁姦夫,他就喫一點虧,有了盧比哪裏抵不了帳。而且他也就因爲捨不得盧比拋出,才短着頭寸。必須設個法子,讓他甘心把盧比拋出來。”唐管事道:“那有什麼法子呢?”曲芝生笑道:“你不必問,我自然有辦法,我們且辦我們的事。”於是就和號裏兩個負責人在帳房裏將帳目結清。約莫在十二點鐘附近,曲芝生就搖了個電話到商梓材家裏去,說是法子是有,還得當面商量,夜已深了,怎麼辦呢?那邊答應有車子不要緊,再來拜訪,掛上電話,不到十分鐘,門外汽車喇叭響,曲芝生看看經理室佈置已好,便口銜了大半支雪茄,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一掀門簾,商梓材走了進來。見曲芝生也是在想心事的樣子,便兩手拱了一拱笑道:“對不起,深夜還來打攪。”曲芝生裝出強爲歡笑的樣子,搖搖頭道:“不要緊,我也不是現在能睡覺的,請坐,請坐。”他自己坐在一邊,將經理位子那把椅子給客人坐了。商梓材坐下,就見桌上玻璃板板下壓住了一張貨單子,這種半公開的東西,倒不用怎樣避嫌。大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寫着全是五金材料的名色,什麼七號線多少圈,九號線多少圈,五號洋釘多少鎊,三號銅釘多少鎊,還有許多名色,是自己不知道的。因笑道:“曲兄真有辦法,又進了許許多多的貨。”曲芝生坐在旁邊,昂着頭先嘆了口氣,接着笑道:“你老哥真是開玩笑,現在我還有錢進貨嗎?這都是拿去向老萬抵押的。實在的話,我還差幾十萬。同時我也真想進一點貨。這傢伙把仰光、加爾各答當大路走,明後天就要坐飛機走。我說要錢用,並託他在仰光替我弄一點貨。他說。‘那不成問題,我給你白盡義務,要什麼貨,開張單子來吧,不過運輸你自己料理。我能給你帶,我自己就會多帶了。’商兄,這就是他的生意經啦。我就許了許多條件,乾脆的說,他簡直要賺一半,第一步談好了。第二步,就問我在仰光有多少外匯。我說:‘有外匯那還說什麼!知道你老兄的作風,一切現實,五金、西藥、股票,你要什麼抵押,我就把什麼抵押給你。’他也毫不客氣,指定了要五金,而且說他本來要把這批錢買外匯的。他又說:‘但是這兩天,那幾個熟人,有的不在重慶,有的已做多了外匯,不能再想辦法,所以省下這筆買外匯的錢來。你若是有外匯,貨倒是可以買,最好是開仰光或加爾各答的支票,若不然,盧比現貨也好。’你想,他這不是風涼話嗎?我有外匯,我怕換不到餞,還拿貨去押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