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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梓材聽他說了一大片話,插不進嘴去。這就忍不住搶着問了一句道:“他出什麼價錢?”曲芝生道:“我根本沒有外匯,問價錢作什麼?我就乘機問他:那買不到外匯的錢,自然是暫時留在重慶,可不可以暫時移給我一個朋友度過明天的比期,你不是願意五金嗎?再把五金材料來抵押。於是他想了一想,答應了可以再移動三百萬。”商梓材笑道:“你這又是和我開玩笑了,我哪裏有五金材料呢?”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有五金材料。可是你說過,曾移挪着頭寸,買了一批貨,這一批貨我想總不會是過於冷門的東西。你若是肯拿出來押給我同行,我可讓我同行再押一批五金給老萬,這圈子就兜過來了。”
商梓材吸了菸捲,望着玻璃板下那張貨單子,很是出了一會神,因沉吟道;“以你和他這樣交情之厚,還要抵押品,當然是陌生人再無辦法。承你的情,叫我把東西押給你同行,你同行再把五金押給老萬,這要出個雙層子金,萬一兩個星期內,我還週轉不動,我的東西陷住了不要緊,把你同行的五金陷在老萬手上,那更是纏夾不清。”曲芝生道:“有倒有個辦法,可以乾脆解決。我一個朋友的太太,手上有一批盧比,約略值三百萬出頭,你若是把貨押給她,她把盧比暫讓給你,你就照市價賣給老萬。我保證今天晚上兩點鐘以前,有大批的頭寸在你手上,明天你可以太太平平度過這個比期,老萬不是買不到盧比的人,就是受了時間的限制,急於在行期前撈一個是一個。將來他兜得轉的時候,再給你買一批盧比,還那位太太就是了。”
商梓材銜了菸捲望着他,見他臉色很自然,便笑道:“這事太冒險了。我現在照市價要了人家的外匯,將來外匯漲了價,我既賠本,又出利錢,那豈不是雙蝕?”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可是因爲你連夜出來抓頭寸,總怕你着急,所以在無辦法中想辦法。”商梓材且不作聲,那支菸卷深深吸了一口,一氣把煙吸到根上,把菸頭子送到菸灰缸裏,還按了兩按,笑道;“我實說了吧。我就掌握着一票盧比,若是肯把它拋出去,我也不會在外面跑到深夜了。將心比心,誰有盧比在手上,又肯拋出來?”曲芝生倒是站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是錢關在保險箱子裏,到外面來忙頭寸的。要不然,我就說的這些話,倒好像是打趣你的。這還發什麼愁來,我這裏熬得有很好的稀飯,有朋友送的宣腿和大頭菜,喫點兒半夜餐吧。你若是願意喫甜的,我有糖蓮子,立刻加進去熬上一熬也好。”商梓材道:“不必費事,就是白粥好。”
曲芝生好像把所談找頭寸的話,丟到九霄雲外,馬上把店中夥計叫來,叫他預備稀飯。又問道:“那一小聽可可粉還有嗎?給我們先熬兩杯來喝。”店夥答應了。曲芝生又忙着開屋角里那個小茶櫃,捧出一盒呂宋菸放到寫字檯上,掀開蓋來向客人笑道:“真的,來一根,夜深了,先提一提神吧,別太苦了。”商梓材道:“你怎麼立刻鬆懈起來了?”曲芝生笑道:“我的頭寸有了,你根本不發愁,你有盧比,還怕換不到法幣嗎?來吸根菸提提神。”說着便取了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笑道:“這兩天跳舞來沒有?”
商梓材因他只管鬆懈,也就湊趣說了一句道:“在重慶跳舞,那有什麼意恿。偷偷摸摸且不說了,地板不滑,而且沒有音樂,只管用話匣子開音樂片,實是不過癮。”曲芝生笑道:“上個禮拜六,在郊外玩了半夜,相當過癮。他們用播音筒,接上話匣子音樂,聲音響亮,電燈都用紫色的泡子,頗有點跳舞廳的意味。”說時,店夥已送着兩杯可可來了。曲芝生端着茶杯,很坦然的喝可可。商梓材坐在他經理席上,也很默然的喝可可。約莫有五分鐘之久,商梓材笑道:“曲兄,你說那位萬先生,將來還可以買到盧比,那是真話嗎?”曲芝生道:“這又何必騙你,自然,你以爲他現在就設法買外匯,將來他果真有了外匯,又豈肯讓給別人?你要知道,現在他是想帶點資金出去,不能不收買。而且也是湊巧,和他有聯絡的兩個人,都不在重慶。兩三個星期之後,他回來了,那兩位也回來了。他暫時不需要外匯的時候,他向朋友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商梓材沉吟道。“不知道這位萬先生能出什麼價錢?”曲芝生笑道:“你若是想在他面前作點人情的話,就不必敲他的竹槓,照今天的黑市賣給他。這樣,你至少不喫虧,等於拿這個賣給別人一樣。”商梓材喝着可可,緊緊的皺了眉頭子笑道:“如此作法,我要喫好幾十萬元的虧。管他呢,我圖他下次幫忙,就賣掉他吧。夜深了,我也不再去找別人了,煩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在什麼地方交付?”曲芝生道:“你也不必再跑,喫過稀飯,你就回府吧。他開給我的三張支票,我先給你。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你的盧比可以明天交給我,我替你擔上這個擔子。請他明天一早補給我三張支票。反正我在明日十二點鐘以前有錢。就太平無事。”說着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張支票,很痛快的交了過去。
姓商的雖疑心這裏面多少有點槍花,但接過支票去一看,支票果然是別人出的,也許曲芝生是真肯幫忙。把人家給他的支票,先拿出來墊用一下。或者他可以藉此向姓萬的賣點人情,只要自己不喫虧,也就不必追問了。於是就在這經理桌上開了一張收據,收到若干元支票三張,並註明次日以盧比若干歸還,身上帶有私章,也蓋上了。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費神費神,明天準按約辦理。”曲芝生倒是鄭重了臉色道:“老兄,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的。”商梓材笑着將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這個還好玩笑,難道我以後不想在重慶混了嗎?”這樣說着,於是大家又笑起來了,算是快快活活的喫了那頓稀飯,盡興而散。
到了次日早上九點鐘,比期開始忙碌的時候,曲芝生就來到銀行裏和商梓材來要盧比,說是那姓萬的非見現貨不給錢,自己的錢既拿出來了,現在可有點兜轉不動。商梓材比期的難關總算解除了,不能不替承手人擔當。那三張支票已在銀行對照過了,毫無問題,也沒有理由把盧比壓着不給人,於是和銀號裏經理商量之後,就全數交給曲芝生。在錢交出去之後,自然沒有什麼新的感想。可是在錢交出三小時之後,銀行界就盛傳着盧比漲價了。商梓材立刻向幾處打電話一問,經回電證實,果然是漲價了,而且是跳漲,一漲就漲了百分之三十。他這才恍然曲芝生這小子處心積慮,把這批盧比弄去,原來是他預先知道盧比要漲價的。這隻怪自己不好,不在銀行界兜圈子,向他去商量頭寸。那四十萬元不替他轉期,總算給他從從容容報了仇去了。盧比是已交給人家了,還有什麼話說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只管氣得亂捶桌子。
曲芝生拿了這票盧比,在皮包裏放好,向脅上一夾,高高興興的走上大街,預備拿着這批財寶回南岸去享受,可是隻走了一截街,就見黃青萍小姐,直接迎上前來。曲芝生還沒有打招呼,她已是將一隻白嫩的手舉起來,向他招了幾招,滿面春風的帶着微笑。他覺得彼此是很熟了,立刻迎上去對她笑道:“我一直惦記着你的電話,而你竟沒有電話來。”她道:“我知道今天是比期呀。你不會有工夫到票房裏去。而況現在才上半天呢,也不是娛樂的時候。”曲芝生道:“我不是說這件事,昨晚咖啡館的事你忘記了嗎?”青萍笑道:“哦!你以爲我會把這件事在電話裏告訴你嗎?這事已過去了,可是總得多謝你惦記。”她口裏說着,腳下便開始行走。曲芝生情不自禁的,也就隨在她旁邊走,因道:“黃小姐現在上班去?”她笑了一笑,臉上又表示着躊躇的樣子,略點了兩下頭道:“我今天上午沒事。”說着,回過頭來轉着眼珠望了他,又是微微一笑,再問道:“你相信不相信?”曲芝生對於她這個動作,覺得嫵媚極了,同時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心裏一陣慌亂,也就想不到怎樣答覆,只有笑着,跟在後面走。
青萍並不回過頭來,只悄悄的問道:“你中午有約會嗎?”他笑道:“我已經把事情交代過去了。還有些小帳目,那用不着我自己跑。我也沒事,就請你喫中飯,要喫得舒服一點。我找一家熟識的下江館子,要兩個拿手菜,你看如何?”青萍笑道:“不,我請你。你忘了我是應當謝謝你嗎?不過你要去哪一家館子,我都可以聽便。”曲芝生看了餚表笑道:“現在快十一點,要喫飯也可以喫了,我們這就去好嗎?”青萍又迴轉頭來向他望着笑,眼皮一撩,烏眼珠在長睫毛裏轉動着,似乎在這動作裏,就向他說了句什麼話。然後用很輕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找個最好可以坐着談談的地方。”曲芝生聽了這話,覺得全身的毫毛孔都鬆動了一下,連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於是就很高興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蘇館子裏來。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單間裏去。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然後隔了桌子角,與曲芝生坐下,將手提包隨便一放,就放在他面前。
曲芝生對於這種小事,自不怎麼加以注意。他所注意的,倒是黃小姐嘴上塗的口紅,和她頭髮上燙的波紋。黃小姐向他轉着眼珠微笑道:“你有什麼新感想,老是對我臉上望着?”曲芝生真不會想到她有如此一問,覺得用什麼話去答覆她,都不怎樣妥當,只好依然微笑着。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樣子,淡淡笑道:“現在雖然說是社會上交際文明得多了,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總不能十分自然。”曲芝生道:“這話怎樣解釋呢?”青萍笑道:“比如你我之間吧,你總覺得有點新奇的滋味在裏面,不免老向我看着。”曲芝生看她面色很自然,便道:“黃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說話冒昧一點的話,我就直率的說出來了。平常一位小姐,若是裝飾得很好的話,猛然看着那總是很美的,可是看得稍久了,慢慢的就要把缺點完全暴露出來。黃小姐呢,卻是不然,越看越好看。因之,我只要有機會,總得向你多看看。我還得聲明一句,我這全是仰慕的意思,你不以爲我這種舉動有點冒昧嗎?”青萍笑道:“這就是我說的,你有點不自然了。假如你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一樣的看待,你就不會說看我就是冒昧,更也不會老看着我。我這個人的性情,你還不能摸着。我一切舉動都是坦白與自然,這樣的作風,不免有人看着近於放蕩。但是我也隨他們去揣測,反正我覺得怎樣自由,我就怎樣的去作。男人對於不認識的女子,倒還是贊成她自由的,若是成了朋友,那就不這麼想了。”曲芝生聽她這話,不待仔細考慮,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對她有了佔有慾。女人到了承認對手方佔有了,這交情已不是一個平常的朋友了。心裏一高興,就覺得手足失措起來,不住的將手摸了臉又摸了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