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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開始籌辦菜餚,預備歡迎這位新少奶奶。亞英對於家庭這個態度,也相當滿意,青萍來了,相信不會失望的。他希望青萍看得這家庭更爲滿意一點,那熱情自又在一般家人之上。他除了將各屋子裏的桌椅板凳,都代爲整理洗刷之外,便是門口空地裏的亂草,也給他整理得整齊。家中人雖看到他的行爲有點過分,但誰都知道黃小姐是極漂亮的人物,亞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其必竭力使她高興,也是當然。第三天上午十點鐘以後,亞英就獨自到公路上去等着,免得她下了車子,找不着小路。等了兩三小時,等得又餓又渴,可是每輛小汽車跑來面前,都緊張地觀察一下。不但沒有見到黃小姐,就是任何樣的女子,也不曾看到。他想着青萍是起身得晚的,九十點鐘起牀,化妝換衣服,或許要採辦禮物,上午就完全過去了。所以她要來的話,應該是下午,家裏預備了許多菜,請不着她喫午飯,請她喫晚飯,那還是一樣。自己在公路上等,家中人又在家中等,大家都不耐煩,還是讓自己一個人不耐煩吧。於是暫拋下等候的心情,走回家去代黃小姐聲明,上午大概是不能來的。
家人因他兩日來在家裏小心佈置,已料定黃小姐會來,大家安心的等着,連區老太太也怕這位未過門的摩登兒媳婦見笑,穿了一件乾淨的藍布罩衫,罩在棉袍子上。這時亞英單獨由公路上回來,大家的興致就感到沖淡了不少。但全家人並沒有哪個強請黃小姐來,她不來也無須先訂這個虛約,料着她下午還是會來的。亞英匆匆喫過午飯,二次又到公路上去等,由一點直等到三點鐘,還是不見黃小姐來。他這就有點奇怪了,那天她說開車到鄉下來,說了好幾次,那決不是自己聽錯,自己根本不敢要求她來拜見父母,何必撒上這麼一個謊話?她是沒有汽車的,可能是她沒有借到小車子,也可能她忽然發生了一點小毛病,此外也可能是那曲芝生找着她麻煩。若是最後一個猜法不錯,那就還應當趕快進城去替她解決困難。想到這裏,不免抄了兩手在西服褲袋裏,只管在公路上不住的徘徊。自己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西邊雲霧消沉的天際,透出了一層層的橘色光彩,那歸巢的鴉雀,三三兩兩的,由頭上悠然飛過去,那顯然是表現着天色將晚。亞英再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公路的盡頭看看公路的最末端,和那附近的小山崗子,都已沉埋到煙雲叢中去了。
情況很清楚,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讓自己在家裏丟了個面子,那還事小,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並沒有叫我向家庭宣佈,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竟肯定的向家人宣佈了她會來。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污,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污,那麼,這份責任讓自己擔當起來吧。他這樣想着,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二哥回去吧,大概是不會來的了。”看時,亞男老遠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原來自己想着心事,腳只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已經走有小半公里了。於是迴轉身來,迎着妹妹道:“真是奇怪,她怎麼會不來的呢?她再三向我說着,一定會來的。”亞男笑道:“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別人怎麼猜得出來呢?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全家借了這個機會,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亞英料着全家人都大爲掃興,爲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決定將任何譴責的言辭,都一律承受了。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一進門就連連說了幾句“掃興”。可是家裏人好像有一種默契,對青萍失信,並沒有說什麼,作好了的許多菜餚,全家飽喫了一頓晚飯。這樣讓亞英心裏更是難過,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夜談了很久的時間。可是到了臥室裏去睡覺的時候,心裏卻喊出了一千遍“豈有此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簡直無法安睡下來。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來了。好容易熬到家裏經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說是城裏有事,向她留下兩句話,就走了。到了重慶,先回旅館。看看青萍留有什麼字條沒有。卻是猜個正着,茶房送着茶水進來,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雖沒下款,只看那自來水筆寫着幾行纖秀的字,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心想:我就猜着,她不下鄉,一定有個原因,現在看她說的原因吧。於是這就拆開信來,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寫在一張薄信箋上:
英:
請你原諒我,我離開重慶了。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可以回來。臨時匆匆登機,來不及詳敘。到達目的地後,我有工夫,會給你寫一封詳細報告信的。最後我忠告你一句,你還是下鄉去苦幹吧。
青萍留上亞英看了這張短箋,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由心臟到頭皮,都震動起來。手裏捧了那張信箋,只管顫抖。站在房間當中,人都呆過去了。將信紙信封反覆仔細看看,又送在鼻子上嗅嗅,頗也有點脂粉香味,心裏想着,她說登機匆匆,自是走了。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好像寫得很從容,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度一樣,並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他想到這裏,拿了那信,倒在沙發上,詳細的看上兩三遍,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叫道:“這樣子有心坑我。對的!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坐飛機到仰光,過快活生活去了,哪裏是用這錢去獻給國家?是獻給黃小姐了!”想着想着,又把信後兩句話看上一遍,她倒忠告我兩句:“還是下鄉去苦幹吧。”那意思是說我沒出息,不配在城裏混啦。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像她那樣自負不凡的人,肯和我這應該在鄉下苦幹小販的人訂婚嗎?她這樣幹,不但是騙了曲芝生,還騙了我區亞英。於是把信紙塞在信封裏收好,塞到口袋裏去,呆坐着,吸了兩支菸卷,又斟了半杯茶喝着。心裏繼續的想着,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槓,那沒關係,我只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可是許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他坐着想想,又站起來想想,最後就戴上了帽子,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着,向外便跑。
他有個想法,青萍是坐飛機走的,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坐飛機要登記的,一查登記簿子,就十分明白了。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並沒有什麼考量,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半路上有人叫道:“亞英,哪裏去?向航空公司去?”他不覺喫了一驚,哪裏來的神仙,把自己心窩裏的事都喊叫出來了!抬頭看時,卻是二小姐,由人力車上下來。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亞英,你下鄉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四處八方找你呀。”亞英被她牽引到行人路旁邊,站在小巷子口上,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便笑道:“鄭而重之的,有什麼重要的事告訴我嗎?”她向他臉色看看,搖搖頭道:“二弟,你還打算瞞我不成,小黃坐飛機走了呵!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票,追到仰光去吧?”亞英道:“你知道她去仰光了?”二小姐又把他扯進小巷子裏一截路,看看無人,因道:“這女孩子好厲害,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她騙了。事有湊巧,她昨天早上上飛機的時候,溫五爺也去飛機場送客,親眼看見她走的。只是可惜去晚了,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耽擱,飛機就飛了。大概他也喫了她一點小虧。可是五爺是個體面人,不便在飛機場上攔着她。晚上回家談起,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隻鑽戒。我呢,有點現款小損失,那也不必提了。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凡是相熟的人,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一去不圄了。你有損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