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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保長對於這三個人,似乎有些感到興趣,雖是和亞英正有要事商量,他還是抽出身子來和他們辦交涉。因道:我並不是說笑話,在這地面上爲公家服務,公事要大家幫忙,私事也要大家幫忙,大家在私交上儘管對我很好,公事上讓我脫不得手……他說話,一句的聲浪比一句高,說到這裏,已經是透着一點生氣的樣子。三人中一個年紀大些的攔着笑道:“就是就是,都照宗保長辦,請過來我和你說。”宗保長繃了臉道。“咬啥子耳朵,別個不曉得,說是開色袱。”他說是說了,可是人依然走了過去。這次不在茶館裏說話,到街上一同轉進一條冷巷子裏去了。
亞英這就想到,別看他僅僅是作了個保長,在這幾條街上施展得開的,那還只有他。爲作陰壽而請酒受賀,在中國社會上,雖有這個可笑的習慣,但必須風氣極閉塞的地方纔會存在,這不過是打秋風。至於繁華開通地面,打秋風的辦法有的是,借做陰壽爲名的,卻漸漸地少了。而宗保長呢,新之舊之,左之右之,儘可隨便。他心裏這樣想着,臉上就不住發出微笑。王甲長看了,宗保長已經走遠,便低聲笑道:“區先生,你說這件事笑人嗎?”亞英笑了笑。王甲長道:“這件事瞞上不瞞下,說明了也不生啥子關係。你想嗎,在保甲上作事,這條身子就賣給公家了。由早晨到天黑,沒得一下子空,有時天不亮就要起來,這樣的忙,你說自己的生活,朗格管得過來,爲公家作事,就要在公家打點主意過生活,這是天公地道的事嗎!所以一年之內,我們總要想點辦法。宗保長自己還年輕,自己剛作生日,他又沒得老太爺老太太,我們想來想去,沒得相因的法子,只有把他祖老太太請出來作陰壽。好在大家明白,就是這麼回事,作陰壽作陽壽,那是個名堂,不生關係。”
亞英看這位王老闆,手不住摸理着鬍子說話,分明是他對於他們的地位表示着一分得意,因笑道:“當一名保長,在地面上無異當了一個小縣官,你說對不對?”王甲長道:“朗格不是。你看那三個和宗保長辦交涉的人,就不容易得到他一句話。若是得了他一句話,那就要省好多事了。本來他們三家鋪子,要推三個人出來,只要保長肯和他擔一點擔子,三家出一個人就要得了。你看,這一句話要值多少錢嗎?”亞英點點頭道:“保長自然有這種權利,但是果然答應少出兩個人,又豈不耽誤了公事?”王甲長將右手伸在嘴巴上向下一抹,齊根理了一下鬍子,表示着他那分得意。這就笑道:“公事也不是定價不二的事情。俗言道,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要好多,出好多,老百姓朗格擔待得起?出錢出人,根本就有個折頭,譬如說,要出一百個人,我們保甲上就說要兩百個人,根本就可以還價。”亞英笑道:“那麼,要錢呢。”王甲長笑道:“還不是一樣?我想這一類的事情,區先生你不會不曉得,你不過故意這樣問就是了。”亞英笑道:“曉是曉得一點,不過我想這一類的事情,應該出在鄉下,不會出在這戰時的重慶。”
王甲長只說了句“城裏比鄉下好得多”,便抬眼看到宗保長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就把話停止了。和他商量事情的人,已走了兩個,只有那個年紀大些的隨着走過來。那人向王甲長笑道:“十五這天的酒席,我去找人來包做,一定要比別個做的相因。”王甲長冷眼看了他一下,淡淡的道:“你把你自己的事辦好了再說吧。”那個笑着連連的點了頭道t、“辦好了,辦好了,都是自己人,有啥子辦不好。”王甲長道:“你找人來談談嗎?大概要三十桌到四十桌,沒有見過場面的人,你不是駕試。”那人連說“曉得曉得”。宗保長一面坐下,一面望了他道:“不用再說了,我給你負責就是。”他看了宗保長的眼色,便不多言,笑着點頭而去。
亞英想着,別看宗保長這地位低小得可憐,坐在這茶館裏,真也有頤指氣使的樂趣。來打聽黃青萍的下落,沒有得着什麼結果,倒是看到了不少的保甲長老爺派頭。於是就取着拿來的筆硯,替他寫了一張爲“祖妣作百歲陰壽小啓”的草稿。並請他別忙填上紅紙貼上去,最好還是請教一兩位社會上的老前輩再作定妥。
宗保長坐在桌子邊,看到亞英拿起筆來,文不加點的,絲毫沒猶豫,就把這小啓寫完。寫完了,亞英站起來,握住宗保長的手道:“我看這樣子,茶錢是付不出去了,我也不必客氣。你是忙,我不必打攪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個姓張的是住在多少號門牌?”宗保長道:“好,我引你去就是。”他將亞英送出茶館,走進一條冷巷子裏,看看前後沒人,便站住了腳,因低聲問道:“區先生,你是要打聽這個女人的行動嗎?你不用自己去,我可以把她的姓名籍貫,調查個清清楚楚,來告訴你。刀說着眯了眼睛一笑。亞英也笑了,因道。宗保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以爲我不認得這一個女人而來追求她的嗎?我告訴你,我和她熟得很。這一陣子差不多天天見面。你就要說了,既是熟得很,爲什麼她寄住在這裏很久,還不知道呢?我就是爲了這一點,要來打昕她,而且她自今以後,也不會再在這裏住,她已經潛逃了。”宗保長被他這句話提醒,點着頭道:“不錯,這兩天沒有看見她了。區先生有什麼事要我代你調查的,我六小時內替你詳細回信。她既是常住在這地面上,她要是不見了,調查她的行動,那也是我的責任。她和區先生是朋友呢,還是同學呢?”亞英躊躇了一下道:“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我也是受了朋友之託,說我曾在這地方住過家,請我和他打聽打聽。要不然我又何必管這閒事呢。”宗保長看了亞英滿臉不自在的樣子,因道:“區先生你聽我說,我一定負責給你調查清楚。你若是自己去,倒反是有許多不便。”亞英想着他的話也是對的,便無精打彩的走了。
只是這件事,怎麼着也覺心裏拴了個大疙疸,分解不開。尤其是被青萍驅使着去訛詐了姓曲的一次,成了從前上海租界上翻戲黨的行爲,衣冠楚楚的青年,竟會幹這樣無聊的事!若是讓那位教育家父親知道了,也是極不可饒恕的罪過。因之回到旅館裏去,並非生病而卻睡倒在牀上,爬不起來。
次日早上,李狗子夫婦雙雙來拜他,一見他愁眉苦臉的,雙腮向下削瘦着,蓬了一頭頭髮,斜支了兩腳坐在沙發上,他們一推房門,就同時的“呀”了聲。李狗子道:“聽說你下鄉看老太爺了,猜着你還未必回城了呢,怎麼病得不像樣子了?”亞英站起來招待一陣,一面笑道;“我也不過心裏有點不痛快,並不覺得有什麼毛病,真不像個樣子了嗎?”李太太坐在他牀上,對他整理好了的被褥看看,又對他臉上看看,笑道:“莫聽他亂說,不過有點病容,隨便朗格,也比他好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