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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頓飯,主客都喫得很高興。飯後,李太太又特地煎了一壺咖啡來請客,大家圍坐夜話,亞傑在十點鐘打過,告辭走了。亞英因李狗子夫婦盛情,只好留下,到了一點鐘方纔到客室裏就寢。談話結論是亞英到香港以後,立刻就來航空信,不論謠言如何,李狗子買到飛機票就動身。自然,李太太也跟着去。
次日,亞英又上下城跑了一天。朋友之間雖是還有說太平洋難免有戰事的,可是他們的論斷根據,也無非是因爲看到報上的新聞,這當然不足介意。晚上,林宏業夫婦約着喫晚餃,在廣東館子裏闢了一間雅座。彼此見面,宏業第一句話就笑道:“你這幾天忙得席不暇暖,湊了多少外匯?”亞英笑道:“我們是陽溝裏蚯蚓發蛟,把全身力量用盡,那浪頭也有限。”
二小姐是把堂房姐姐的身份放到一邊,在宏業衣袋裏掏出那隻扁平的銀煙盒子來,掀開盒子蓋,託着送到亞英面前來,笑道:“這是舶來品,請嘗一支。”宏業笑道:“不足爲奇,一人家馬上到香港去享受天堂生活了。”亞英取過了一支菸,二小姐立刻又把打火機打着了火,送到他面前,含着笑給他點上了那支菸。亞英笑道:“二姐這樣客氣,直把我當了一位客人來招待了。”二小姐笑道:“你看出來了,我就老實的告訴你,在銀錢上我需要你幫一點忙。”亞英本是架着腿坐在沙發上的,聽了這話,很驚訝的站了起來,笑道:“你這句話我就有點不相信了。難道你還會差着錢用?”林宏業笑道:“雖然我們手頭比你松一點,也松不了多少。我要你在銀錢上幫點忙,那也是事實。我聽說,你這兩天跑港匯,跑得很有辦法,我希望你儘量跑,跑到多少是多少,你自己用不了的都讓給我。”亞英笑道:“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新聞。你們原來在香港賺的是港紙,用的也是港紙,如今跑到重慶來,反是要找港紙拿出去。”二小姐臉上立刻現出了一種憂鬱的樣子,連連的搖頭道:“不用提,失敗失敗,我們是整個的失敗。在香港的時候,這個也說資金內運,那個也說資金內運,弄得我們大大的幹上一下,把所有的錢都運進來了。原來什麼辦農場辦工廠的幻想,一樣也沒有成功。就是想弄一塊地皮蓋屋子,也沒有辦到,鬼混了這樣久,不知道都弄了些什麼。”
這時,茶房進來照例送給老主顧一張配菜的單子。二小姐接着看了一看,皺眉道:“總是這幾樣老菜,今天應該配兩樣新鮮一點的菜給我們纔好。”亞英笑道:“隨便吧,你難道真把我當客招待不成?”宏業笑道。“還有博士夫婦要來呢,我也應當給他餞行。”說着,把單子遞給茶房,說道:“不必再送來看,掉換着新鮮的就行。”茶房去了。二小姐笑道:“要說我們爲了運動你給我們多弄點外匯,也未嘗不可。兄弟之間,照樣是免不了什麼條件問題的。我再說清楚一點,我們自比你手頭寬裕些,可是手頭寬裕,也不一定就可以買到外匯。”林宏業坐在一邊銜了一支菸卷,微笑道:“我覺得天下最聰明的人是我們,而最混蛋的人也是我們。在香港住得很好,突然神經過敏向重慶一跑,所有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張港幣,也趕着換成法幣送進來了。可是到了重慶,又覺得樣樣都不好,還是回香港去好。打算把最後的一張法幣,又也要換回港幣。所以要這樣做的原故,原來怕是日本會進佔香港,我們要變成俘虜,搬到這重山疊蟑的四川來,覺得是十分安全的。可是到了四川以後,倒是三五天就聽着一回警報,雖然防空洞是安全的,可是每三五天就鬧這麼一回虛驚,實在不舒服。回頭看看香港,不但一點事沒有,而且在重慶的人還是不斷的向香港跑。早知如此,真覺當初神經過敏得無聊。你們不紛紛的到香港去也就罷了,偏是你們都去香港,而且西門夫人還有在香港安居樂業的計劃,你這位令姊……”他說到這裏,向二小姐指着時,二小姐立刻接了嘴道:“我怎麼樣呢,我以前只說自己進來看一看,然後再作打算。可是你就好像敵人在後追着來了一樣,連錢帶貨唏哩嘩啦,裝上那麼多車子,就向重慶一跑。我可以不回香港,只是……”林宏業連連搖着手笑道:“不用下什麼轉語了,我百分之百的服從,只要搭得上飛機,哪天我都可以走。”
這句話剛是發表完畢,就聽到外面有人笑着接嘴道:“有了飛機就走,不要忘了我呀!”隨了這聲音走進來的,正是西門太太。後面跟着博士,身披大衣,口銜雪茄,拿了手杖和帽子,走進門就連連的拱着手笑道:“對不住,有勞久候。”西門太太脫着海勃絨的大衣,將手握住了二小姐的手,連連的搖撼着笑道:“我聽你的話,好像是馬上就要走定了。哪一天的飛機呢?”二小姐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哪裏就定好了飛機,我還打算等你有了飛機,向你揩油呢。”說時,她看西門太太的手,左手戴着鑽石戒指,右手戴着翡翠戒指,不必多看,就是她這兩隻手,已經充分帶着富貴氣象。西門太太很敏感,知道二小姐是在賞鑑她兩枚戒指,便笑道:“你看這翡翠怎麼樣,不大綠吧?這兩天我很走了幾家拍賣行,像這樣的東西,倒還是不多有呢。”說着,就把手抬起來送給二小姐看。
西門德已脫下大衣和亞英同坐在一張長椅上,手拍了亞英的大腿,輕輕笑道:“趕快準備吧,也許下個星期一我們可以走得了。”西門太太聽到這話,突然迴轉身來面向着博士說道:“你這話是真的嗎?怎麼沒有和我提過呢?”亞英笑道:“老師和我開玩笑的,他以爲我急着要走呢。”西門太太不住的懸了一隻腳顛動着皮鞋尖,卻向了博士作個沉吟的樣子,問道:“你是真話,還是開玩笑?”博士怕她在大庭廣衆之下生了氣,立刻站起來笑道:“當然是真的。不過現在坐飛機,不把票子拿到手是不敢決定的。甚至就是把票子拿到了手,到了飛機場很可能還是給擠了下來。我怕人家給我約定的有點兒靠不住,回頭到了限期又不能兌現,那卻不是我自找……”他當了許多人,不便把自己怕太太的實情說了出來,只好哈哈一笑。西門太太道:“就是這樣,你也該對我說明,我纔好事先預備預備。”博士說:“至遲明天,我得了實信會告訴你的。現在你知道了,在準備上決不會晚的。向林太太請教請教吧,看我們出去,應當帶些什麼東西送人?明天我們開始要去買了。”
這句話她的確聽着感到了興趣,又迴轉身來握了二小姐的手到一邊椅子上去坐談。二小姐在西門太太的言行上,很知道她手頭寬裕,便笑着問道:“買東西送人,那是小事,因爲飛機上自己應用的東西帶着也有限制,禮物的多少就沒有問題了。不過你打算在香港久住的話,在香港用的港幣必須在重慶買足,等着你到了香港,託人在重慶把法幣慢慢換了港幣送出去,那可是個麻煩。而且這一類的事,還總是自己親自辦理的好。”
西門太太聽說,把胸脯一挺,很興奮的向她笑道:“這事我完全明白,大概手續也辦完了。你對這件事怎麼樣?”二小姐笑道:“我們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買外匯呀!不過多少總是要辦一點的。”西門太太道:“這事你可託二奶奶去找溫五爺,他們金融界的人,那總是可以想到法子的。難道你沒有和他說過嗎?”二小姐笑道:“當然我不會忘了眼前這尊觀世音,可是爲了她是觀世音,求的人就太多了。她就是這樣一尊佛,豈能八方普照?加之她自己也要預備大批的外匯,分給別人的,事實上不能太多。我是對她有這樣一個要求,至於給我多少,那就聽她的便。你想,在聽便情形之下,能得多少外匯?所以我又晝夜的四處想辦法,就是我們這位老弟,我也想到了。”說着,笑嘻嘻的向亞英一指。西門太太道:“他是有辦法的人,什麼張經理、李經理、胡經理都在替他幫忙,難道人家和他說的也是空話不成?”亞英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笑道:“師母,別和我開玩笑了。將來到香港去仰仗你的地方還很多呢。今天晚餐給你預備了很可口的菜,還有葡萄酒,就請入座吧。”
說時,茶房先送進來兩隻大碟子,一碟子是臘味拼盤,一碟子是滷雞鴨翅膀。亞英把兩個碟子向上座的方面移了一移笑道:“你看如何?請坐!”於是他立刻在旁邊桌上取過一瓶葡萄酒,向上座的高腳杯子裏把酒斟下去。二小姐覺得亞英的態度是有一點打趣人家,不住把眼向他看着,可是西門太太倒沒有什麼感覺,向前把那酒杯移到圓桌側面,然後接着坐下去舉起酒杯來,向大家點着頭道:“請坐吧,飯後我們還是要過江的。”西門德笑道:“宏業兄,我們是太不客氣了。”說着,舉起酒杯來道:“恭祝我們合作勝利”二小姐也舉了杯子,在杯子下面,將眼望了他笑問道:“這‘合作’兩個字是由重慶算超的嗎?”西門德道:“沒有問題,從喫這頓飯就算起!”
於是大家笑嘻嘻的同喝了一口酒,喫了幾樣菜。茶房卻引着一個穿短衣的人進來,向林宏業問道:“有一位西門先生在這裏嗎?陸公館有人送信來。”西門太太聽了這話,立刻搶着答應道:“陸公館來的信?對的,我們就是。”那人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西門德接過來纔將信封拆開,他太太眼明手快,已是在他身側,伸出一隻手來將信抽了過去。博士當了送信人的面,看看眼前的人,就點着頭笑道:“好的,請祕書長替我代拆代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