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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站起來避開了她,皺着眉道:“我真不解什麼原故,你對於到香港去這樣感到興趣。一提到香港,不但是眉飛色舞,而且喜歡得又蹦又跳。”她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氣嗎?我心裏想要做到的事,若是做到了,我就會喜歡得睡不着覺。”博士道:“若是做不到呢?”她道:“那也會憂愁得睡不着覺。”博士道:“你這話倒是很坦白。不過照我的看法,我倒情願你憂愁得睡不着覺,不願你喜歡得睡不着黨。你憂愁得睡不着覺,那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能怪人。你若是喜歡得睡不着覺,那就難說了。”
西門太太一彎腰把樓板上那支雪茄,撿了起來,送到嘴邊吹了幾口灰,然後又把手指揩擦了一會,塞到他嘴裏。笑嘻嘻地拿起噪上一盒火柴,擦了一支給他點上,笑道:“老德,我的確知道我有點神經失常,可是你得可憐可憐我。我在重慶度過了兩三個轟炸季,實在嚇得身體疲弱多了。說是能到香港去,不必掛念警報,也不必掛念害了病買不到藥喫,在那裏舒舒服服過下去,那爲什麼不高興呢?”說着話,她身子貼了博士站着,拖住他一隻手,讓他摸自己的心口,接着道:“你看一提到警報,我心裏就在跳。”西門博士笑道:“好吧好吧,一切依了你了。既然到香港去,還怕在那裏買不到房子嗎?我真沒有想到在重慶喫榨菜開水泡飯的人,如今居然在香港買房子了。總算我們熬出頭來了。”西門太太兩手握着博士的手,連連的跳了幾下,笑道:“老德,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博士隨了太太這番高興,只有嘻嘻的笑着了。關於到香港去的事情,雖然還有許多技術問題,有待討論,可是在重慶最難得的外匯,也輕輕易易的讓給了他人,其餘的小節目,更不難一律答應了夫人。夫人也是過子興奮,到很深夜方纔睡穩。
次日早晨她就起不來,睡意朦朧中,昕到有人在外面屋子裏笑着叫道:“放警報了,還不起來!”她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首先向窗子上看了一看,見那玻璃顏色混混沌沌的,並沒有一點陽光,還是大霧天氣,心裏首先安慰了一點,一面趕緊找了衣服在身上披着,一面伸腳在牀下找拖鞋,問道:“別開玩笑,是真的是假的?這不是鬧着玩的。”區二小姐在外面笑道:“別害怕。是我鬧着玩的。大霧的天氣,哪來的警報!起來吧。我都在重慶遇到西門先生了。”西門太太還是不放心,扒到窗子口向外看看,覺得一切平常,這才穿着衣服迎到外面屋子來。二小姐笑道:“我向來喜歡用警報來了這句話和人開玩笑,沒想到你是最怕這玩意兒的,對不起,對不起。”西門太太道:“我實在有這點壞毛病,警報器一響,我就喪魂失魄死去半個人。也就爲了這個,我急於要到香港去。我猜着你是爲什麼來的,性子也是很急呀。”說着,望了二小姐嘻嘻的一笑。二小姐道:“倒不是我性子急,日子沒有了,這筆外匯從何處去抓?”西門太太笑道:“你要多少港幣,你說吧。”二小姐道:“當然,不能由我的想法,最好我是把重慶的法幣都變成港幣,可是哪能抓到許多。只要能夠掉換一部分,免得把錢全凍結在重慶。那就很可滿意了。”西門太太望了她笑着,然後將手一拍胸道:“全交給我吧。”二小姐知道她這幾天神經有點失常,對她臉上注意着看了一遍,笑着搖搖頭道:“不是玩笑?”她道:“這筆外匯若在人家手上,只要沒交到我手上,那都算是玩笑。老實告訴你,外匯已由我拿到,存在銀行裏了,多了不行,我分二三十萬港幣給你還不成問題。現在我去洗臉吧,換好衣服立刻和你過去拿錢,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二小姐道:“那麼,是你的錢了?”她聳着鼻子哼了一聲,表示十分的得意,揚着眼皮微笑,然後點頭道:“寬坐一會吧。”說着她進臥室裏洗臉去了。
二小姐對於她的話,倒是將信將疑,坐在椅子上,看到寫字檯上玻璃板下壓了一張自來水筆寫的稿子,一行一行列着好像是帳單。於是順手抽出來先看了看,那個筆跡容易認出是西門太太的字,上面這樣寫着:彈簧鋼牀一張,絨面沙發一套,細瓷碗碟全份,電氣冰箱一隻,玻璃衣櫥兩隻,大號電烙鐵一隻。她看到這裏,西門太太伸頭出來張望了一下笑道:“這是寫得鬧着玩的。”二小姐一看這單子上的東西,由頭到尾橫列了三行大概總在二百樣以上,便笑道:“你這張單子,寫得有點不倫不類,上自彈簧鋼牀,下到電烙鐵,都列在一處。現在還是冷天呢,你就要買下電汽冰箱了。”西門太太道:“這有我的原因的。我是在重慶這幾年,用着不湊手的東西憋得夠了。到香港,我都得去買起來。”二小姐道:“像電汽冰箱這類東西,你根本用不着買新的。你可以住在香港等機會,等着那回國的英國人或美國人,他們有整堂傢俱拍賣,你可花便宜錢買到好貨。”西門太太一手拿着手鏡,一手拿着胭脂粉撲子,笑着跑出房門來道:“我就是這個辦法呀。我爲什麼有外匯讓給你呢?也就是要在香港買房子的錢。”二小姐道:“你算錯了帳吧?預備在香港買房子,爲什麼把外匯讓出來?”西門太太道:“我一點不錯,那房主要到重慶來,他們正想資金內移。我這錢是預備留在重慶交給他的。去的去,來的還是來呀。”二小姐聽了這話,心裏倒不無影響,分明是香港消息依然不好,不然人家也不會賣了香港房子到重慶來拿錢,因道:“你怎麼和香港這戶人家接洽的?”西門太太道:“那方面是房東的親戚,也許突然搬了來找不到房子,就住的是我這幾間房子,我們正好是換球門。”二小姐道:“你沒有問他們爲什麼要搬了進來嗎?”西門太太不覺的把臉沉着,答道:“那有什麼可問的,還不是一些杞人憂天之流。”她對於這問題顯然是不願意追究的,交代了這句話,又進房化妝去了。
二小姐自也覺得求人家的外匯之時,太得着人家的幫忙了,總不便再掃人家的興,因此也就默然的坐着等侯,不再提什麼問題。西門太太化妝完畢,出來見她靜靜的坐在這裏,便笑道:“你在想着什麼?你可以放心,喫過午飯我陪你過江,跑到銀行裏去把港幣移交到你手上。”二小姐笑道:“我在這裏靜坐,是爲着讓你從從容容去化妝,並不是爲着我。”
這時,西門太太總算將現代婦女的新武裝,完全配備妥當,便嘆口氣笑道:“二小姐,我在你面前不必說什麼假話,我現在實在是老了,不能不倚靠這點兒化妝的手術。你一定會說,難道多年的夫妻,還要用這樣的打扮去討好丈夫嗎?可是男人的心是難測的,在他沒有錢的時候那無所謂,等到他有了辦法了,他就會討厭家裏的黃臉婆子的。當然一個女人自己有辦法的話,不在丈夫的態度如何,他不喜歡我,我還不喜歡他呢。不過,我有點封建頭腦,覺得女人的丈夫,最好是不要換,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對老德就不能不採取屈服的態度,你見笑嗎?”二小姐道:“誰又不是一樣呢?那麼,你主張到香港去,有沒有這一點因素在內?”她笑道:“那倒是沒有。相反的,香港上海都是男女開放的地方,我倒多少有點不放心,因此我要加緊的控制老德。”二小姐覺得她真是在高興頭上,竟是什麼話都肯和人說了。便笑道:“你真是個直心眼子的人,二奶奶就常對我說,你這點實在可取,我們應當多跟着你學學。”西門太太笑道:“不用跟我學了,到了香港,你們多多教給我一點,那就很好了。”
這時,樓廊上有人接嘴道:“現在是時時刻刻都聽到討論香港。”二小姐笑道:“亞英也是這麼一大早就過江來了,難道不是爲了香港來的?”亞英笑嘻嘻的站在門口,取了帽子在手,向主人一點頭道:“老師走了?”西門太太笑道:“這可了不得,二先生現在正式叫老德做老師了。那是不敢當的!”亞英道:“除非博士不屑於收我這麼一個學生,怎麼可以說不敢當!”他一面說着,一面進屋來,且不坐下,向她又點了個頭笑道:“不管怎麼樣,我今天是來服務的。有什麼事儘管交給我做。”說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東西完全沒有開始收拾,來得及嗎?”西門太太笑道:“坐飛機就是這樣討厭,什麼東西都不能帶,都留下了。這不能不託林先生他的車子,將來直放廣州灣的時候,請他給我帶到廣州灣。二先生既是有這番好意來服務,我也非常之歡迎。我把鑰匙交給你,你開着箱子,把我的衣物給我開張單子,我好帶到香港去。”說時,她直走到屋子裏去提出一把鑰匙叮噹的響着,向亞英懷裏一拋。亞英接着鑰匙笑道:“這個任務太重大了,我知道你箱子裏櫥子裏收着些什麼東西,你們的珍珠寶貝,重要文件……”西門太太道:“那不是笑話嗎?有珍珠寶貝我們還不帶走,留在重慶嗎?”亞英道:“我又知道哪樣帶走,哪樣不帶走呢?”西門太太道:“實不相瞞,要帶走的東西前四五天我們已經收起來,歸併着在兩隻手提箱裏了。這箱子的鑰匙我在身上藏着呢,明白了嗎?這件開單子的事,我本打算今晚上連夜和老德合辦的。”二小姐道:“開下了單子,東西都交給誰?”西門太太道:“都交給亞傑吧,他若是和朱小姐定在明春結婚,由臥室到廚房裏的粗細用具全不用買。將來林先生上廣州灣,隨他的便,願意給我們帶什麼,就帶什麼。”
亞英和二小姐都覺得她這話是過於慷慨,甚至於認爲她這話是有點反常。兩人看着相對一笑。亞英對着書架子上看了看,見上下三格西裝書線裝書,約莫也有三四百本,便問這書怎麼辦呢?西門太太笑道:“老德無條件的送給他一個朋友了。我們走了,讓他連書架子搬了去。”亞英對屋子周嗣看了一遍,笑道:“實在的說,假如我的生活得到解決,我就在這裏住了下去,也未嘗不好。戰時大後方,找這麼一個地方落腳,也是不容易的。”西門太太一聽這話,就先有三分不願意,便道:“你這是違心之論,你的生活有什麼不能解決?你一個人喫飽了,就是一家人喫飽了。你既喜歡這屋子,我立刻就全盤相讓。”
亞英知道這句無心的話,又觸動了她的怒,便笑道:“話雖如此,可是這抗戰是慢性肺病,知道哪一天結束?只管在這裏住着,哪一天是出頭之日,能走的話自然是走的好。譬如一隻鳥,它願意住在大樹林子裏,自己慢慢的去尋覓食物,決不願意關在金鑲玉嵌的籠子裏,坐享那一份食糧。”西門太太笑着嘆了一口氣道:“什麼話,都是你一個人包辦的說了。”二小姐笑道:“老二,你還是和師母少擡槓吧。將來在香港遇到了黃青萍,還得多多的請你師母幫忙呢。”亞英道:“難道說你就不幫忙嗎?”二小姐笑道:“我怎能不幫忙,我都和你們想好了,我在香港的那一所房子,雖然比不了重慶溫公館那樣寬大,可是有許多舶來品的建備,重慶也是找不到的,我那裏樓上開着窗戶,可以看到屋子外半畝地的花園,可說終年不脫青色。那走廊下設有兩把細藤長椅,把黃青萍找了來,讓她和你在那裏作個三天三夜的談判,必須讓她和你把問題解決。也許她喜歡我那地方,就讓她在我那裏住下去吧。我能負責一切招待,以六十分以上爲標準。”她把話說到這裏,彷彿自己就神遊香港故居了。坐在沙發上兩手十指交叉着抱着左大腿,微昂了頭,也微閉了眼睛,臉上不斷的發出微笑來。亞英心想這位太太,也是這樣眷戀香港的,自己也就笑笑不說話。西門太太卻笑道:“你看,這也就談到你心眼裏去了吧?只要一說到姓黃的小姐,你就心癢難撓。”二小姐這才把回味香港的夢醒了過來,笑道:“實在的說,黃青萍是太美了,不是,太媚了。假如我是個男子,我也不能不追求她。”說着,大家都笑了。
大家在歡笑中計議,飯後,亞英是照着師母的吩咐在家裏和她登記衣物,二小姐陪了西門太太過江去領取外匯。亞英原以爲登記這件事簡單,沒有考慮的承受下來,殊不料一人將檢箱子,清理衣物,開單子三件事雙手包辦,卻是相當的累人。到了下午四點多鐘,博士在門外就叫着“偏勞偏勞”,走進屋子來時,兩手抱着帽子,手杖連漣的拱了幾下。亞英正對了桌子面前一隻敞開來的箱子,這就搖搖頭站起來道:“老師,這差事我真有點喫不消!”西門德笑道:“這事自然瑣碎,可是你也可以想到,我們依賴之深和信任之誠了。現在我的事已經大致辦妥,你的事情怎麼樣了?”亞英笑道:“仰仗老師的攜帶,朋友們都一致的信任,得着李仙松的擔保,那位胡經理已經交給我三張香港的支票,而且這位李先生本人也交了我一批款子,事情辦得相當順手。要不然,我也不會安心在這裏當帳房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