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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着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着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侞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嫺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爲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爲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爲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爲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爲送妹待選,二爲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爲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柺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爲兒戲,自爲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着,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賃與人,須得先着幾個人去打掃收拾纔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裏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着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爲.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孃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閤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閤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着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着,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э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爲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着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