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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上面的命令,探望死刑犯人是禁止的,但是軍官自願承擔責任,允許烏蘇娜十五分鐘的會見。烏蘇娜給他看了看她帶來的一包東西:一套乾淨衣服,兒子結婚時穿過的一雙皮鞋,她感到他要回來的那一天爲他準備的奶油蜜餞。她在經常當作囚室的房間裏發現了奧雷連諾上校。他伸開雙手躺在那兒,因爲他的腋下長了膿瘡。他們已經讓他颳了臉。濃密、燃卷的鬍子使得顴骨更加突出。烏蘇娜覺得,他比以前蒼白,個子稍高了一些,但是顯得更孤僻了。他知道家中發生的一切事情:知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自殺;知道阿卡蒂奧專橫暴戾,遭到處決;知道霍·阿·布恩蒂亞在粟樹下的怪狀,他也知道阿瑪蘭塔把她寡婦似的青春年華用來撫養奧雷連諾.霍塞;知道奧雷連諾·霍塞表現了非凡的智慧,剛開始說話就學會了讀書寫字。從跨進房間的片刻起,烏蘇娜就感到拘束——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他那整個魁梧的身軀都顯出極大的威力。她覺得奇怪的是,他對一切都很熟悉。“您知道:您的兒子是個有預見的人嘛,”他打趣地說。接着嚴肅地補充一句:“今天早上他們把我押來的時候,我彷彿早就知道這一切了。”
實際上,人羣正在周圍怒吼的時候,他是思緒萬千的,看見這個市鎮總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覺得驚異。杏樹上的葉子凋落了。刷成藍色的房屋,時而改成紅色,時而又改成藍色,最後變成了混沌不清的顏色。
“你有啥希望嗎?”她嘆了口氣。“時間就要到了。”
“當然,”奧雷連諾回答。“不過……”
這次會見是兩人都等了很久的;兩人都準備了問題,甚至思量過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談來談去還是談些家常。衛兵宣佈十五分鐘已過的時候,奧雷連諾從行軍牀的墊子下面取出一卷汗漬的紙頁。這是他寫的詩。其中一些詩是他獻給雷麥黛絲的,離家時帶走了;另一些詩是他後來在短暫的戰鬥間隙中寫成的。“答應我吧,別讓任何人看見它們,”他說。“今兒晚上就拿它們生爐子。”烏蘇娜答應之後就站起身來,吻別兒子。
“我給你帶來了一支手槍,”她低聲說。
奧雷連諾上校相信衛兵沒有看見,於是同樣低聲地回答:“我拿它幹什麼呢?不過,給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時候,他們還會發現。”烏蘇娜從懷裏掏出手槍,奧雷連諾上校把它塞在牀墊下面。“現在,不必向我告別了,”他用特別平靜的聲調說。“不要懇求任何人,不要在別人面前卑躬屈節。你就當別人早就把我槍斃了。”烏蘇娜咬緊嘴脣,忍住淚水。
“拿熱石頭貼着膿瘡(注:這是治療膿瘡的土法子),”說着,她一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奧雷連諾上校繼續站着深思,直到房門關上。接着他又躺下,伸開兩隻胳膊。從他進入青年時代起,他就覺得自己有預見的才能,經常相信:死神如果臨近,是會以某種準確無誤的、無可辯駁的朕兆預示他的,現在距離處決的時間只剩幾小時了,而這種朕兆根本沒有出現。從前有一次,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走進他在土庫林卡的營地,要求衛兵允許她跟他見面。衛兵讓她通過了,因爲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熱的母親歡喜叫自己的女兒跟最著名的指揮官睡覺,據她們自己解釋,這可改良“品種”。那天晚上,奧雷連諾上校正在寫一首詩,描述一個雨下迷路的人,這個女人忽然闖進屋來。上校打算把寫好的紙頁鎖在他存放詩作的書桌抽屜裏,就朝客人轉過背去。他馬上有所感覺。他頭都沒回,就突然拿起抽屜裏的手槍,說道:
“請別開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