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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長時間裏,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復失去的平靜。他懷着滿腔的怒火不再製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着斗篷,象夢遊人一樣在房子裏踱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髮完全白了,從前捲起的鬍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脣兩邊,可是兩隻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隻眼睛曾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懷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種預感,那種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着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漠。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裏,這裏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蹟,但他只看見垃圾、穢物和各種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後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面和羊皮紙已被潮氣毀壞,佈滿了綠黴,而房子裏往日最明淨的空氣,也充溢着難以忍受的腐爛氣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慄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兒,奧雷連諾是個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慄樹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麼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爲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着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傲氣,可是他把這種剎那間的傲氣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聖約瑟夫石膏像裏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兒。“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於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人,爲什麼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驚得發呆。過去的黨內同僚,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下面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黨人舉行早禱,保守黨人舉行晚禱。”然而,他那麼堅持不懈地努力,那麼苦苦地懇求,那麼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兒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後,他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裏,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桿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後,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着聯繫。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正公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啓者”的,反對“你的忠實僕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鬥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裏,望着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着阿瑪蘭塔。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幾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着面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面,並且歸還他們一面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體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體的照顧下等待養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着晚年生活,並且在光榮的糞堆裏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憐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