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馬爾克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多年以後,儘管大家認爲這孩子已經是個昏聵的老頭兒,但他還在說,霍.阿卡蒂奧第二如何把他舉在頭上,幾乎讓他懸在空中,彷彿在人羣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帶到鄰近的一條街上。舉過人們頭頂的孩子從上面望見,慌亂的人羣開始接近街角,那裏的一排機槍開火了。幾個人同時叫喊:
“臥倒!臥倒!”
前面的人已給機槍子彈擊倒了,活着的人沒有臥倒,試圖回到廣場上去。於是,在驚惶失措的狀態中,好象有一條龍的尾巴把人羣象浪濤似的掃去,迎頭碰上了另一條街的另一條龍尾掃來的浪濤,因爲那兒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人們好象欄裏的牲畜似的給關住了:他們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旋轉,這個漩渦逐漸向自己的中心收縮,因爲它的周邊被機槍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輟地剪掉了——就象剝洋蔥頭那樣。孩子看見,一個女人雙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間,神祕地擺脫了蜂擁的人羣。霍.阿卡蒂奧第二也把孩子摔在這兒了,他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洶湧的巨大人流掃蕩了空地,掃蕩了跪着的女人,掃蕩了酷熱的天穹投下的陽光,掃蕩了這個卑鄙齷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烏蘇娜曾經賣過那麼多的糖動物啊。
霍.阿卡蒂奧第二蘇醒的時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圍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列頎長、寂靜的火車上,他的頭上凝着一塊血,渾身的骨頭都在發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這兒連續睡它許多小時,因爲他離開了恐怖場面,在安全的地方了,於是他朝不太痛的一邊側過身去,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些屍體上的。屍體塞滿了整個車廂,只是車廂中間留了一條通道。大屠殺之後大概已過了幾個小時,因爲屍體的溫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們搬上車來的那些人,甚至還有時間把他們一排排地堆疊起來,就象通常運送香蕉那樣。霍·阿卡蒂奧第二打算擺脫這種可怕的處境,就從一個車廂爬到另一個車廂,爬到列車前去;列車駛過沉睡的村莊時,壁板之間的縫隙透進了閃爍的亮光,他便看見死了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將象報廢的香蕉給扔進大海。他只認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在廣場上出售清涼飲料的女人,一個是加維蘭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繞着莫雷利亞(注:墨西哥地名)銀色釦子的皮帶,他曾試圖在混亂的人羣中用它給自己開闢道路。到了第一節車廂,霍.阿卡蒂奧第二往列車外面的黑暗中縱身一跳,便躺在軌道旁邊的溝裏,等着列車駛過。這是他見過的最長的列車——幾乎有二百節運貨車廂,列車頭尾各有一個機車,中間還有一個機車。列車上沒有一點兒燈光,甚至沒有紅色和綠色信號燈,他沿着鋼軌悄悄地、迅捷地溜過去。列車頂上隱約現出機槍旁邊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後,大雨傾盆而下。霍·阿卡蒂奧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兒,但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車駛去的方向前進,就能到達馬孔多。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渾身溼透,頭痛已極,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見了市鎮邊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氣味的引誘,他走進了一戶人家的廚房,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正俯身在爐竈上。
“您好,”他精疲力盡地說。“我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布恩蒂亞。”
他逐字地說出自己的整個姓名,想讓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聰明,因爲她看見他走進屋來時,面色陰沉,疲憊不堪,渾身是血,死死板板,還當他是個幽靈哩。她認出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她拿來一條毯子,讓他裹在身上,就在竈邊烘乾他的衣服,燒水給他洗傷口(他只是破了點皮),並且給了他一塊乾淨尿布纏在頭上。然後,她又把一杯無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爲她曾聽說布恩蒂亞家的人喜歡喝這種咖啡),便將衣服掛在爐竈旁邊。
霍.阿卡蒂奧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