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又過了一些時候,他的第一個嬰兒出世了,這是一個男孩。他爲了這件事情很感激他的妻,因爲兒子的出世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歡喜。他覺得自己已經是沒有希望的人了,以前的美妙的幻夢永遠沒有實現的機會了。他活着只是爲了挑起肩上的擔子;他活着只是爲了維持父親遺留下的這個家庭。然而現在他有了一個兒子,這是他的親骨血,他所最親愛的人,他可以好好地教養他,把他的抱負拿來在兒子的身上實現。兒子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幸福。這樣想着他得到了一點安慰。他覺得他的犧牲並不是完全白費的。
過了兩年“五四運動”發生了。報紙上的如火如荼的記載喚醒了他的被忘卻了的青春。他和他的兩個兄弟一樣貪婪地讀着本地報紙上轉載的北京消息,以及後來上海、南京兩地六月初大罷市的新聞。本地報紙上又轉載了《新青年》和《每週評論》裏的文章。於是他在本城唯一出售新書報的“華洋書報流通處”裏買了一本最近出版的《新青年》,又買了兩三份《每週評論》。這些刊物裏面一個一個的字像火星一樣地點燃了他們弟兄的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着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壓倒了他們三個人,使他們並不經過長期的思索就信服了。於是《新青年》、《新潮》、《每週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等等都接連地到了他們的手裏。以前出版的和新出版的《新青年》、《新潮》兩種雜誌,只要能夠買到的,他們都買了,甚至《新青年》的前身《青年雜誌》也被那個老店員從舊書堆裏撿了出來送到他們的手裏。每天晚上,他和兩個兄弟輪流地讀這些書報,連通訊欄也不肯輕易放過。他們有時候還討論這些書報中所論到的各種問題。他兩個兄弟的思想比他的思想進步些。他們常常稱他做劉半農的“作揖主義”的擁護者。他自己也常說他喜歡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其實他並沒有讀過托爾斯泰自己關於這方面的文章,只是後來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
“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對他的確有很大的用處,就是這樣的“主義”把《新青年》的理論和他們這個大家庭的現實毫不衝突地結合起來。它給了他以安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又順應着舊的環境生活下去,自己並不覺得矛盾。於是他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里,在舊家庭裏他是一個暮氣十足的少爺;他跟他的兩個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這種生活方式當然是他的兩個兄弟所不能瞭解的,因此常常引起他們的責難。但是他也坦然忍受了。他依舊繼續閱讀新思想的書報,繼續過舊式的生活。
他看見兒子慢慢地長大起來,從學爬到走路,說簡短的話。這個孩子很可愛,很聰明,他差不多把全量的愛傾注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他想:“我所想做而不能做到的,應當由他來替我完成。”他因爲愛孩子,不願意僱奶媽來餵奶,要他的妻自己撫養孩子,好在妻的奶汁也很夠。這樣的事在這個紳士家庭裏似乎也是一個創舉,因此又引起外人的種種閒話。但是他都忍受了,他相信自己是爲了孩子的幸福才這樣做的,而且妻也體會到他這種心思,也滿意他這個辦法。
每天晚上,總是妻帶着孩子先睡,他睡得較遲。他臨睡時總要去望那個躺在妻的身邊、或者睡在妻的手腕裏的孩子的天真的睡臉。這面容使他忘記了自己的一切,他只感到無限的愛,他忍不住俯下頭去吻那張美麗的小臉,口裏喃喃地說了幾句含糊的話。這些話並沒有什麼意義,它們是自然地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那麼自然,就像噴泉從水管裏噴出來一樣。它們只是感激、希望與愛的表示。
他並不知道從前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也曾經從父母那裏受到這樣的愛,他也曾經從父母那裏聽到這樣的充滿了感激、希望與愛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