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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喫煙罷,”張碧秀又把煙槍送過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兒?你既然曉得,爲什麼不回去找你叔叔鬧?”覺英感到興趣地大聲說。
“我倒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你還跟你叔父他們來往嗎?”覺新同情地問道。
覺新的誠懇的聲音感動了張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燒煙,一面用苦澀的聲音說:“大少爺,就說不提從前事情,你想他們還肯認一個唱小旦的做親戚嗎?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人心這樣險惡。我還記得我只有十歲,我爹剛死沒有多久,別人把我騙到外面,拐到外州縣去。他們看見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賣到戲班裏頭。後來我師傅臨死告訴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學會戲,在外州縣唱了好幾年,又到省城來。我多方打聽才曉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媽也就病死了。我們一家的財產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裏。他現在是個很闊氣的大紳士。他也時常來看我唱戲。我還跟着班子到他公館裏頭去唱過一回戲。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婦,熱鬧得很,他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還是那個老地方,我都認得。他們自然認不得我。我那個小兄弟倒很神氣地在客人中間跑來跑去。其實要不是我那個叔叔狠心,我也是個少爺。……想起來,這都是命。”張碧秀愈往下說,心裏愈不好過,後來話裏帶了一點哭聲。他等克安抽完了煙,把煙槍拿回來,無心地捏在手裏,繼續對覺新說下去。他的眼圈紅了,臉上帶着一種無可如何的悽楚的表情。他說完,兩眼癡癡地望着煙燈的火光。他彷彿在那一團紅紅的火焰中看見了他的幸福的童年。
“他說的都是真話,我也在外面打聽過,”克安含笑地對覺新、覺英說。
“你應當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財產爭回來纔對。他如果不答應,你就跟他打官司!”覺英氣憤地嚷起來。他覺得象張碧秀這樣可愛的人不應該遇到那麼殘酷的事情。覺新沒有說什麼,只是在旁邊發出幾聲嗟嘆。
“四少爺,你心腸倒好。不過請你想一想,象我們這種下賤的戲子,說句話,哪個人肯相信?我又沒有憑據。他們有錢,有勢。打官司,我怎麼打得過他們?”張碧秀痛苦地說。他放下煙槍,在腋下紐取下手帕來揩了眼睛。他覺得心裏有許多話直往上湧,多年來壓在心上的不平與悲憤在胸內跳動起來,要奔出喉嚨。他拿開手帕又往下說:“人家總罵我們不要臉,拿色相賣錢。他們罵我們做眉眼怎樣,撒嬌怎樣,說話怎樣,走路怎樣。他們不曉得沒有一樣不是當初捱了多少馬鞭子、流了多少眼淚才學出來的。人家只曉得罵我們,耍我們。卻沒有一個人懂得我們的苦楚,”他說到這裏,開始低聲抽泣,連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紋,芳紋,你怎麼說到說到就哭起來了?”克安憐惜地問道。他便伸一隻手過去拉張碧秀的手,想把手帕從張碧秀的眼睛上拉下來。
覺英感到興趣地睜大眼睛旁觀着。
覺新看見克安的神氣,知道他們留在這裏對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點回家去,便站起來向克安告辭。克安也不挽留。張碧秀聽說他們要走,馬上坐起來,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個燈來。”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