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 附錄二 (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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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雨》與《電》
——巴金的《愛情的三部曲》
劉西渭
安諾德論翻譯荷馬,以爲譯者不該預先規定一種語言,做爲自己工作的羈縛。實際不僅譯者,便是批評者,同樣需要這種勸告。而且不止於語言——表現的符志;我的意思更在類乎成見的標準。語言幫助我們表現,同時妨害我們表現;標準幫助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同時妨害我們完成我們的表現。
有一利便有一弊,在性靈的活動上,在藝術的製作上,尤其見出這種遺憾。牛曼教授不用拉丁語根的英文翻譯荷馬,結局自己沒有做到,即使做到,也只勞而無功。考伯詩人要用米爾頓的詩式翻譯荷馬,結局他做到了,然而他丟掉荷馬自然的流暢。二人見其小,未見其大;見其靜,未見其變。所謂大者變者,正是根裏荷馬人性的存在。荷馬當年有自由的心境歌唱,我們今日無廣大的心境領受。
批評者和譯者原本同是讀者,全有初步讀書經驗的過程。
漸漸基於個性的差異,由於目的的區別,因而分道揚鑣,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動介紹過來,一個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動解釋出來。這裏同樣需要儘量忠實。但是臨到解釋,批評者不由額外放上了些東西——另一個存在。於是看一篇批評,成爲看兩個人的或離或合的苦樂。批評之所以成功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具有術語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的存在。一件真正的創作,不能因爲批評者的另一個存在,勾銷自己的存在。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堤是需要的,甚至於必要的。然而當着傑作面前,一個批評者與其說是指導的,裁判的,倒不如說是鑑賞的,不僅禮貌有加,也是理之當然。這只是另一股水:小,被大水吸沒;大,吸沒小水;濁,攪揮清水;清,被濁水攙上些渣滓。一個人性鑽進另一個人性,不是挺身擋住另一個人性。頭頭是道,不誤人我生機,未嘗不是現代人一個聰明而又喫力的用心。
批評者絕不油滑,他有自己做人生現象解釋的根據:這是一個複雜或者簡單的有機的生存,這裏活動的也許只是幾個抽象的觀念,然而抽象的觀念卻不就是他批評的標準,限制小而一己想象的活動,大而人性浩瀚的起伏。在瞭解一部作品以前,在從一部作品體會一個作家以前,他先得認識自己。我這樣觀察這部作品同它的作者,其中我真就沒有成見,偏見,或者見不到的地方?換句話,我沒有誤解我的作家?因爲第一,我先天的條件或許和他不同;第二,我後天的環境或許和他不同;第三,這種種交錯的影響做成彼此似同而實異的差別。他或許是我思想上的仇敵。我能原諒他,欣賞他嗎?我能打開的情感的翳障,接受他情感的存在?我能容納世俗的見解,拋掉世俗的見解,完全依循自我理性的公道?禁不住幾個疑問,批評者越發膽小了,也越發堅定了;他要是錯,他整個的存在做爲他的靠山。這就是爲什麼。鮑德萊爾不要做批評家,他卻真正在鑑賞;佈雷地耶要做批評家,有時不免陷於執誤:一個根據學問,一個根據人生。學問是死的,人生是活的;學問屬於人生,不是人生屬於學問;我們尊敬佈雷地耶,我們喜愛鮑德萊爾。便是佈雷地耶,即使錯誤,也有自己整個的存在做爲根據。他不是無根的斷萍,隨風逐水而流。他是他自己。
然而,來在豐富、綺麗、神祕的人生之前,即使是金剛似的佈雷地耶,他也要怎樣失色,進退維谷,俯仰無憑。一個批評者需要廣大的胸襟,但是不怕沒有廣大的胸襟,更怕缺乏深刻的體味。雖說一首四行小詩,你完全接受嗎?雖說一部通俗小說,你擔保沒有深厚人生的背景?在詩人或小說家表現的個人或社會的角落,如若你沒有生活過,你有十足的想象重生一遍嗎?如若你的經驗和作者的經驗參差,是誰更有道理?如若你有道理,你可曾把一切基本的區別,例如性情,感覺,官能等等,也打進來計算?沒有東西再比人生變化莫測的,也沒有東西再比人性深奧難知的。瞭解一件作品和它的作者,幾乎所有的困難全在人與人之間的層層隔膜。
我多走進傑作一步,我的心靈多經一次洗煉,我的智慧多經一次啓迪;在一個相似而實異的世界旅行,我多長了一番見識。這時唯有愉快。因爲另一個人格的偉大,自己渺微的生命不知不覺增加了一點意義。這時又是感謝。而批評者的痛苦,唯其跨不上一水之隔的彼土,也格外顯得深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