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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這裏,臉上浮出了笑容。他覺得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陣輕鬆。他的腳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轉回來。
“看,兩個紅球了!快解除了罷?”這不是他的聲音,講話的是旁邊兩個小販中的一個,他們的談話一直沒有中斷,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們了,雖然他幾次走過他們的身邊。他連忙抬起頭去看斜對面銀行頂樓上的警報臺,兩個燈籠紅亮亮地掛在球竿上。他周圍沉靜的空氣被一陣人聲攪動了。
“我應該比她們先回去,我應該在大門口接她們!”他忽然興奮地對自己說。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現在就回去,警報馬上就會解除的。”他不再遲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開始醒轉來,連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見它的活動。雖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網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許多道手電光已經突破了這張大網。於是在一個街角,有人點燃了電石燈,那是一個賣“嘉定怪味雞”的攤子,一個夥計正忙着收拾桌面,另一個在發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燈光招引來的。他側過頭朝那裏看了兩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看那個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約又走了半條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兩旁的電燈重燃了。幾個小孩拍手歡叫着。他覺得心裏一陣暢快。“一個夢!一場噩夢!現在過去了1”他放心地想着。他加快了他的腳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門開着。圓圓的門燈發射出暗紅光。住在二樓的某商店的方經理站在門前同他那個大肚皮的妻子講話。廚子和老媽子不斷地穿過彈簧門,進進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經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後,應酬地說了這一句。他勉強應了一聲,就匆匆地走進裏面,經過狹長的過道,上了樓,他一口氣奔到三樓。藉着廊上昏黃的電燈光,他看見他的房門仍然鎖着。“還早!”他想道,三樓的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都沒有回來。”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有人上來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務員張先生,手裏還抱着兩歲的男孩。孩子已經睡着了。那個人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問了一句:“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他不想詳細回答,只說了一句:“我先回來。”那個人也不再發問,就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去。接着張太太也上來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樣式舊,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遠是那張溫順的瘦臉,蒼白色,額上還有幾條皺紋,嘴脣乾而泛白。五官很端正,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還是不難看。她一路喘着氣,看見他站在那兒,向他打個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邊。她俯下頭去開鎖,她小聲同她丈夫說話。門開了,兩個人親密地走了進去。他目送着他們。他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
然後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門,看看樓梯口。他並沒有看出什麼來。“怎麼還不回來?”他想,他着急起來了。其實他忘記了他母親往常出去躲警報,總是比別人回家晚一點,她身體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時匆匆忙忙,回來時從從容容,回到家裏照例要倒在他房間裏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來分鐘。他妻子有時同他母親在一塊兒。有時卻同他在一塊兒。可是現在呢?……
他決定下樓到外面去迎接他母親,他渴望能早見到她,不,他還希望他妻子同他母親一塊兒回來。
他轉身跑下樓去。他一直跑到門口。他朝街的兩頭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親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間。有兩個女人遠遠地走過來,其實並不遠,就在那家冷酒館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親,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們!他露出笑臉,向着她們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發覺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誤認作母親的人卻是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怎樣,他竟然會把那個男人看作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他的眼睛會錯得這樣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