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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小說的形態如下:
先有一個輪廓,或者說框架,即《自由女性》,這是一部約六萬字的中篇小說,可以獨立成篇,但又分成五部分,被黑紅黃藍四本筆記的章節分隔開。四本筆記的作者是《自由女性》的主人公安娜·沃爾夫。她採用四本而不是一本筆記本記事,是因爲她意識到有必要將筆記所記的內容逐一分開,以免引起混亂、無序,乃至精神崩潰。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壓力導致四本筆記的記事停止;結束處都劃有一條粗粗的黑線。四本筆記的記錄結束後,從支離破碎中產生了一部新的筆記,那就是《金色筆記》。
筆記中的人物有時以匿名時代那種千篇一律的口吻探討問題、演繹理論、闡述教義,或給事物界定、劃類,你簡直可以像昔日道德劇裏那樣稱呼這些人,管他們叫“教條先生”、“我因找不到歸宿而自由先生”、“我必須有愛情和幸福小姐”、“我做任何事都得以善爲本夫人”、“質疑真正的女人在哪裏先生”、“質疑真正的男人在哪裏小姐”、“我瘋了是因爲他們說我瘋了先生”、“生活就是自身的體驗小姐”、“我從事革命因此我就是革命先生”、“如果我們能處理好這個小問題也許就能忘記我們不敢正視大問題夫婦”,等等。但他們也互爲映照,相仿相成,思想和行爲也是互爲因果,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構成各自的整體。在書中的《金色筆記》部分中,事物由離到合,黑紅黃藍的分界不復存在,破碎的態勢終結後是一種無形之形,最後顯現第二主題,即整合。安娜和那個美國人索爾·格林的人格發生“崩潰”。他們瘋了,癲了,狂了——你說什麼都行。他們“崩潰”後變成了對方,變成了他人,他們突破了爲自己的過去而設計的虛假的模式,突破了他們用來自我支撐或相互支撐的模式和規章,從而發生交融。他們能從自己身上聽見對方的心聲,認識到對方的存在。原先對安娜懷有忌妒,危害極大的索爾·格林轉而支持她、忠告她,向她提供寫作另一部小說,即《自由女性》的主題。小說開卷句是:“兩個女人單獨待在倫敦的一套公寓裏”,“自由女性”這個標題其實是反諷。安娜具有強烈的佔有慾,待人苛求,她對索爾忌妒得差點發狂,後來卻把那本漂亮的新筆記本,即金色筆記,送給他。這本筆記本她原先不想送人,後來卻爲他的另一作品提供主題,並在筆記上寫下第一句:“在阿爾及利亞一處乾燥的山坡上,一位士兵看着月光在他的槍上閃爍。”在由兩人合作寫出的《金色筆記》中,你已分不清誰是索爾,誰是安娜,分不清他們與書中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精神“崩潰”導致內在的自我未能拒斥人格的雙重或多重的分裂。當一個人出現人格分裂時,描述這種“崩潰”也是一種自我治療。當然,這一主題除了我,別人也寫過。此前我寫過一個有限的短篇,作爲長篇的主題,這是第一部。這裏的內容更粗糙,更接近於經驗,它尚未定型爲思想和模式——由於材料更原始,也許更有價值。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基本主題,這部書很快被低估了,無論友好的評論家還是不懷好意的人士,都說它描寫的是性戰爭,女人們還宣稱這部書是性戰爭的一件有用的武器。
從此以後,我便處在一個虛幻的位置上,到了後來,我能做的只能拒絕支持女人。
當然,就婦女解放而言,我是支持的:在許多國家,都有人口口聲聲說婦女是二等公民。人們很認真地傾聽着這樣的論調,從這一點上可以說,說這話的人成功了。原先對婦女解放運動懷有敵意或冷漠的各方人士說:“我支持她們的目標,但我不喜歡她們的尖聲怪叫和令人作嘔的作風。”任何一次革命運動,都不可避免地得經歷一個顯而易見的階段:改革者的權威必然被那些因勝利衝昏頭腦,進而不知道如何享受勝利果實的人所否定。我以爲,婦女解放運動不可能帶來多大變化,這並非因爲這場運動的目標有什麼差錯,而是因爲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大動盪的時代,整個世界因這動盪而改變了模樣。這一點一目瞭然。如果這場動盪能有個了結,到了那一天,也許婦女解放的目標已顯得渺小而怪異了。
這部小說不是爲婦女解放吹響的號角。它描述了女性的諸多情感,包括專橫、敵意、怨恨,等等。我將這些情感印成了文字。顯然,許多女人所思考、感受、經歷的都令人驚愕。一大堆古老的武器會即刻搬出來,與往常一樣,最主要的那幾件不外乎“她不像個女人”,“她厭惡男性”。這種特殊的反應似乎是顛撲不破的。男人們(也有許多女人)說,選舉權是去女性化的,屬於男性的,與殘暴聯繫在一起的。當女人要求得到比造化所賦予的更多時,總是由男人或少數女人來記錄這種欲求,我所讀過的各種社會的文獻無不如此。許多女人痛恨這部《金色筆記》。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所說的那些話,她們在廚房裏所談的家長裏短,閒言碎語,還有她們在性受虐時想要表明的一切,通常是她們留到最後才說的,因爲男人有可能在偷聽。女人從來都是膽怯的,因爲長期以來,她們都處在半奴隸的狀態。只有極少數的女人隨時準備站出來向自己心愛的男人申訴她心裏真正所思考、所感受的、所體驗的一切。一聽到男人說:“你不像個女人,你太專橫,你讓我失去男子氣概了”,絕大多數女人會像被人丟了石塊的小狗那樣躲到男人身邊。我的信念是:任何一個女人,如果她嫁的是一個喜歡威脅女人的男人,或者她還十分認真地將他當一回事,那她是活該受罪。這樣的男人是個恐嚇者,他並不瞭解他所生存的這個世界及其歷史。在過去任何一個社會中,男人和女人都發揮着無可限量的作用,如今亦然。他太無知了,要麼就是他害怕越出常軌,他是一個懦夫……我寫下這些話,感覺上就好像在給遙遠的過去寫信:我相信,今天我們想當然的一切,到了下一個十年,都會被掃蕩一空了。
(那麼,爲什麼要寫小說呢?是啊,爲什麼!我想,這是因爲我們還得生存……)
有的書由於跳過了某個觀念的階段,想當然地將尚未出現的某個社會的信息具象化,很容易被人誤讀。我是以婦女解放運動所引發的種種觀念似乎已經存在爲前提寫出這部小說的。一九六二年出了第一版,至今已有十年。如果它是今天出版的,有可能寫得更好讀,而不僅僅是旁敲側擊。時局的變化太快了!某些矯揉造作就不會見諸於文字。就說十年,甚至五年以前吧,那是一個性叛逆的時代,由男性作家寫出的不計其數的小說和劇本都在激烈地抨擊婦女——尤其在美國,還有我們英國——婦女被描寫成悍婦和淫婦,特別是婚姻的破壞者和插足者。男性作家的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向來作爲無瑕可擊的哲學基礎、極其正常的思想觀念被世人接受,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這是對婦女的仇視、專橫或神經過敏。這種狀況仍在繼續,但現在的情況已有所改觀,這一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