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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整個上午都竭力想回憶起坐在馬雪比附近那個小湖的樹底下的情景。徒勞耳。
[此處出現筆記的標題:]
黑 色
[書頁正中劃有一條醒目的黑線,左右兩側各有小標題:]
來源 錢
[左側:小標題下寫着一些殘缺的句子,記錄了值得回憶的一些場景,並貼有中非朋友寫來的書信原件。右側:記載着與小說《戰爭邊緣》有關的一些事宜,包括從它的翻譯所得的收入,商業性商談的記錄等等。
幾頁以後,左側的記載結束了。三年中,黑色筆記在這裏只記載了一些就事論事談論商務的文字,以及由此引發對非洲自然風光的一些回憶。左側文字以一份類似宣言的打印文稿繼續開始,此打印稿實乃《戰爭邊緣》的故事梗概。《戰爭邊緣》如今被改成《被禁止的愛》。安娜寫下這個梗概並非出於誠意,其協議也是在代理商的辦公桌上籤署的:]
彼得·卡萊是個活潑的年輕人,他在牛津大學輝煌的學業因二戰爆發而中止。他跟一班穿皇家空軍天藍色制服的青年一道被空運到了中部非洲,接受飛行員的訓練。年輕的彼得是個理想主義者,容易衝動,他了解了這座混居着有色人種的小鎮的生活狀況,驚訝之餘便跟那班過着豪華生活的左派分子過從甚密。後者正好趁機利用他的天真和激進。平時,他們爲黑人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大聲疾呼;週末,便上郊外一家裝飾俗麗的餐館尋歡作樂。這家餐館由典型的英國地主布斯比和他標緻的妻子開辦,他們年輕漂亮的女兒愛上了彼得。他則以年輕人的輕率魯莽千方百計挑逗她。而遭到酗酒成性、愛錢如命的丈夫冷落的布斯比太太也熱烈地暗戀這位英俊的青年。彼得自己則厭倦了左派分子的週末狂歡,偷偷地與非洲當地的激進分子接觸,這班人的首領正好就是這家餐館的廚師。彼得愛上了這位廚師的年輕妻子,而她又恰好遭她那位對政治十分狂熱的丈夫的冷落。然而,這種愛情與白人居住區的戒律與習俗是不相容的。他們一次浪漫的幽會被布斯比太太意外撞上,她妒火中燒,向皇家空軍駐軍的指揮官告發了此事,後者答應她把彼得調離殖民地。布斯比太太不瞭解女兒的心思,又把此事說給女兒聽。這位情竇初開的女孩因彼得愛上了別人而不是自己而深感羞辱,她作爲白人少女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心情於是變得很惡劣,在一場爭吵中揚言要離家出走。在場的母親發瘋似的衝她叫嚷:“可你甚至都迷不住他!他寧可愛那個骯髒的黑人女孩,也不肯愛你!”那位廚師從布斯比太太口中得知他的年輕的妻子的不貞行爲以後,即刻休了她,打發她回孃家去。但是,這位黑人女孩大膽地奮起反抗,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進了城,流落街頭做了妓女。悲痛欲絕的彼得什麼希望都破滅了,在殖民地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在一家賣私酒的酒吧裏重逢他的黑人情人。他們兩人就在開設在穿城而過的臭水河邊的一家妓院裏擁抱在一起,度過了這個最後的夜晚。這妓院是白人和黑人可以相聚的惟一場所。他們純潔的愛情被這個國家粗暴的、非人道的法律和腐朽者的妒忌摧殘了,他們的前途異常渺茫。他們悲悲切切地商定:等戰爭一結束,就到英格蘭團聚,但誰都知道這只是好聽的空話。第二天早上,彼得向當地那班“進步人士”告別,眼裏分明流露出對他們的蔑視。與此同時,他的情人則掩藏在火車站月臺另一端她的黑人同胞中間。當火車鳴笛時,她向他揮手;但他沒有看見她。他那呆滯的目光表示他正沉浸在對未來的死亡的思索中——因爲他是個王牌飛行員!而她則回到那座黑暗的城市的妓院裏,倒在另一個男子的懷裏放蕩地哈哈大笑,以此掩飾內心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屈辱。
[右側所記如下:]
前來跟我商談的人看了這個故事梗概後很高興,隨後便開始跟我商討如何將故事編得更符合有錢人的口味,使他們掏錢時“更少一點懊喪”——比如說,女主角不應該是一位不貞的妻子,因爲這會使她失去觀衆的同情,如果換成廚師的女兒就不一樣了。我即刻說,我這樣寫是爲了獲得諷刺的藝術效果。他惱恨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我看着他那張裝成一副坦率、善良、富有耐心的模樣的臉,覺得它就是當今這個特定的時代的一個醜惡的假面具,(舉個例子,某某同志在準備屠殺關押在斯大林監獄裏的三個英國共產黨人時,肯定就是這副模樣:“好了,但我們對人性向來都考慮得很不周全。”)他說:“好了,沃爾夫小姐,您慢慢就會明白:與魔鬼共餐時,您的調羹不僅得做得很長,而且得用石棉作材料纔行——當然這是一個絕妙的故事,梗概寫得十分得體。”我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耐住性子,始終扮着笑臉,以極其寬容的態度問我是否反對這樣的觀點:儘管電影業存在着許多不足,但好的電影仍能拍攝出來。“甚至包括具有進步意義的電影,沃爾夫小姐,您看呢?”他爲自己終於找到了能保證使我就範的措辭而欣喜不已,並把這種喜悅表露了出來。他的表情顯得既洋洋自得,又充滿嘲諷和殘忍。我回到家裏,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厭惡感。我於是坐下,自出版以來第一次重讀這部小說。它好像不是我自己寫的了。如果在一九五一年出版之初就有人要我對它加以評論,我一定會這樣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