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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逐漸適應盲人生活
長輩們竭力幫助他
整整一週,湯姆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一週過後,摩莉用這樣的話對安娜說,她的聲音已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自信:“安娜,你說這不奇怪嗎?這一星期以來,他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如今卻能活下去了。看樣子不會再有什麼事。但如果他死了,我們不也照樣覺得那是不可避免的嗎?”一星期以來,這兩個女人要麼在醫院陪伴在湯姆的病牀邊,當醫生們會診或動手術時就在隔壁的房間裏守候,要麼就回安娜的住所照顧簡納特,收取表示同情的信件,接待前來慰問的客人。她倆還得提起精神去應付那位公開怪罪她們的理查。在這一星期中,一旦時間略爲從容,心情稍顯平靜時(儘管這種反應乃人之常情,但她們還是要問自己或對方:爲什麼她們會變得那麼茫然,除了麻木和焦慮,別的什麼感覺都沒有呢?)她們便會談起摩莉對湯姆的關心,安娜與他的關係等事,以便確定到底因什麼或什麼時候她們真正傷害了他。當然,所談的事都是她們所熟悉的,因此,兩人只要簡單地交換上幾句就各自心領神會了。他的自殺是不是因爲摩莉整整一年不在家?不,她依然覺得自己這樣做並沒有錯。是不是因爲她們的生活毫無目標?但她們還能有別的什麼生活方式呢?是不是因爲湯姆最後那次拜訪安娜時說了什麼話或者某些未說出的什麼話?有這可能,但她們還是否定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誰也說不上來。她們而且並沒有把這次突變歸咎於理查,當他譴責她們時,她們只是這樣回答他:“理查,相互埋怨是沒有用的。現在的問題是:以後能爲他做點什麼。”
湯姆的視覺神經受到了嚴重的損害,他有可能變瞎。但大腦沒有損傷,或者說,至少能恢復。
既然他已脫離危險,生活又恢復了正常,只是摩莉動輒就會異常傷心地低聲哭泣上好幾個小時。安娜忙她自己和簡納特的事;她有必要瞞住簡納特,不讓她知道湯姆曾經想自殺。她曾經說過“出了點事”,但這種說法是愚蠢的,因爲從孩子的眼神裏她發現她已經覺得日常的事務中隨時潛伏着“出事”的可能性,那“事”的嚴重性還足以讓人仰天躺在醫院裏,永遠變成瞎子。因此,安娜修正了那種說法,只說湯姆擦手槍時走了火。簡納特則馬上反駁說他們的住宅裏並沒有手槍;安娜也說沒有,而且永遠不會有。孩子的憂慮終於消除了。
與此同時,湯姆頭上裹着紗布,默默地躺在陰暗的病房裏,經過許多人的細心照顧,他終於開始挪動身子,活轉過來,並開口說話了。圍在他身邊的一班人,包括摩莉、安娜、理查、馬莉恩等,都站着等待,坐着等待,一週內沒日沒夜地守着他,他們這時才明白過來:他們一直都在放任他,使他朝死亡的深淵越滑越遠。當他一開口,那話就讓人大爲震驚。當他作爲一個重傷的病人蒙着白布、綁着繃帶躺在那裏時,他們心裏已不再想他性格中的那份執拗,那份令人詛咒的,導致他向自己的腦袋射出子彈的執拗。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他們都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都在這裏,是嗎?嗨,我看不見你們了。”他說話的神態使他們沉默了。他繼續說:“我眼睛瞎了,是不是?”他能活轉過來,本來能使他們舒一口氣的,但這話一出口,又使他們的心情輕鬆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摩莉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四個人圍着病牀站着,看着那顆蒙着白紗布的腦袋,想到他以後的生活將必然是一場寂寞而勇敢的奮鬥,每個人心裏無不充滿着恐懼和憐憫。但湯姆什麼話也沒有說,他躺着一動不動。那雙繼承了他的父親的粗笨的手擱在左右兩側。他把它們抬了起來,摸索着湊到一塊,以忍耐的姿態交疊在胸口上。他的這個手勢意味深長,使摩莉和安娜交換了一個眼色,那裏面的含義已不僅僅是同情了。這是一種恐懼的表示——但表面上兩人只是點了點頭。理查看見了這兩個女人所交換的眼色,惱恨得咬緊牙關。只是在病房裏不便發作,但到了外面,他就把話說出來了。他們一起走出醫院,馬莉恩走在後面一點——這次發生在湯姆身上的可怕事件使她暫時停止了酗酒,但她的行爲似乎仍停留在自己那遲鈍的世界裏。理查聲色俱厲地對摩莉說話,同時還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安娜,以便把她也拉扯進去:“這簡直太殘忍了,是不是?”“你說什麼?”摩莉將伏在安娜肩膀上的頭抬了起來,問道。他們這時已走出醫院,她因哭泣渾身顫抖着。“把那樣的話告訴他,說他將永遠成爲瞎子。看你說了什麼!”“他知道的。”安娜說,她發現摩莉已顫抖得說不出話;她還知道,他所怪罪她們的還不在於此。“他知道的,他知道的!”理查以噓聲嘲笑說,“他剛剛恢復知覺,你便告訴他,他將永遠變成瞎子。”安娜不去多想他此時的情緒,就事論事地說:“他總得知道的。”摩莉不去理睬理查,顧自與安娜談起剛纔在醫院病牀旁所交換的沉默而驚恐的一瞥:“安娜,我相信他已甦醒好一會兒了。他只是在等我們大家都到場——好像他很樂意這樣做。你說這不可怕嗎,安娜?”她說完便嚎啕大哭起來。安娜對理查說:“別再把氣出在摩莉身上了。”理查嘴裏含含糊糊地抱怨了句什麼,便迅速轉過身去;馬莉恩一直若即若離地跟在他們三人後面,理查不耐煩地拉住她的手,帶着她穿過有序地點綴着色彩豔麗的小花圃的綠草坪走開了。他跟馬莉恩頭也不回就上了車,丟下她們只得自己叫出租車。
湯姆的精神一點也沒有崩潰,他毫無陷入不幸或自憐的深淵的跡象。從一開始,即從他開口說話那一刻起,他便顯得很富有耐心,很安靜,很樂意配合醫生和護士,跟安娜和摩莉說話,甚至還願意跟理查商討前程。正如護士們反覆所說的那樣——她們的言語中並非沒有絲毫的不安,這是安娜和摩莉能深切感受到的——“一個模範的病人”。她們說——反覆說——她們從來沒見過有誰在遭受如此不幸後還能如此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何況他還僅僅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爲了適應盲人的新生活,人們建議湯姆在醫院的訓練班裏待上一段時間,但他堅持要回家。他已充分利用了住院那幾個星期的時間,如今已能自己管理食物,洗手洗臉,照顧好自己的生活,而且還能慢慢地在病房裏走動走動。安娜和摩莉坐在一旁看着他。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他顯然又跟先前一模一樣了,只是失明的眼睛上架起了一副墨鏡。他以近乎固執的耐性從牀上移步到椅子邊,再從椅子邊移步到牆腳,專注地咬緊嘴脣,每個微小的動作裏都透露出一份堅強的意志。“不,謝謝你,護士,我自己能行。”“不,母親,請別幫我了。”“不,安娜,我用不着幫忙。”他確實已不需要人家幫助他。
經商定,摩莉把二樓的起居室讓給了湯姆——以便他少登幾級樓梯。他接受了這一安排,但他又堅持她和他的生活應該一如既往。“沒有必要作任何變動,母親,我不想改變現狀。”他的聲音是她們早就熟悉的,其中隱含着他拜訪安娜那個晚上談話中所含有的歇斯底里,一種暗暗的嘲諷和尖酸。他的聲音與他的動作一樣是遲緩的,清楚的,剋制的,一字一句都經過思路清晰的大腦的過濾。當他說“沒有必要作任何變動”時,兩個女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由於他看不見東西,她們這樣做似乎很安全;不過,她們依然懷疑他實際上什麼都心裏有數),內心都茫茫然感到一陣恐慌。因爲他說這話就好像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好像他的失明只是出於偶然,如果他的母親爲之感到不快,那也只是她自己的事,或者說她之所以變得挑剔、嘮叨,那也僅僅因爲她是個爲子女不愛乾淨或別的什麼不良的習慣而動氣的婦女。他遷就她們,就像一個男子遷就生性難纏的女人。兩人看着他,驚恐不安地相互對視,然後又把目光移開,因爲她們能感覺到他已經聞到了那種無言的恐怖。這個男孩不屈不撓,坦然地調整自己,以便適應那個已經屬於他的黑暗的世界,在他面前,她們一籌莫展。
他住的那間屋子別的一切都保留原貌:那鋪有白色的墊子的窗臺是摩莉和安娜過去經常坐着談話的地方,窗臺後面擺着花盆,遇上下雨的日子,那雨(如果是晴天,那蒼白的陽光)就落在窗玻璃上。但如今這裏擺了一張乾淨的單人牀,一張桌子,一把靠背筆直的椅子和幾個使用方便的書架。湯姆開始學盲文。他拿了本筆記本和小學生用的尺子學寫字。他寫的字與過去的已大不相同:字體一個個很大,很方正,很清楚,就像小孩子所寫的那樣。當摩莉前來敲門時,他會放下他的盲文課本或練習本,抬起那張戴了墨鏡的臉說一聲“進來”,那聲音雖然顯得彬彬有禮,卻只是暫時的應酬,就像某個公司的老闆坐在辦公室裏接待來訪者那樣。